三十九、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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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一事不解,这位陛下好端端的,为何要徒耗如此多的国力,建这颂德中枢与四方大佛?”

善导大师沉吟片刻:

“老衲在洛阳时,不太清楚朝野动向,不过陛下决定造天枢与佛像,好像是在魏王、梁王联合万邦使者们上书歌颂大周之后,那段时间,她也频繁召见上阳宫的阴阳家练气士。”

“老衲自然是建议陛下,广施仁政,百姓归心,天下念德,自然周统不断。”

“陛下想听的是这个吗,会满意这个吗。”

“不知。”善导大师摇摇头,犹豫片刻,环视一圈四周的寂寥殿,又看了眼慈眉善目的大佛,吐露道:

“陛下当时好像点了下头,又问了老衲一个奇怪问题。”

“什么问题?”

“一件细枝末节的小事。

“陛下问,当初浔阳王殿下在东林佛塔日夜祈福,祈福的牌位,是只有陛下她一人,还是有先帝的牌位一起。”

“大师是如何回答的。”

“自然是如实相告,二圣牌位皆有。”

善导大师竖起手掌,轻声说:

“陛下又追问,陛下与先帝的牌位,浔阳王是如何书写称呼的,名号中,提过几次大周,又提过几次大乾。”

说到最后几字,这位东林寺住持的咬字拉长了些。

欧阳戎不动声色问:“大师觉得,这是细枝末节的小事?”

善导大师叹气:“自然不是。”

欧阳戎定定看着白眉老僧,“大师何答。”

封号“大慧”的南国高僧微垂眼睑:

“老衲自是如实相告,也是明府当初祈福前特意强调规定的。”

讲到这里,他面朝北面,嗓音严肃了些,似是模仿那日的殿问:

“浔阳王殿下当初在东林佛塔,是以子女的身份为父母祈福的,并不是以臣民的身份为天子祈福,牌位自然没刻任何天子尊号,并且……”

欧阳戎侧耳,闭目:“并且什么?”

“并且先帝已故,早早将浔阳王殿下托付给陛下,对于殿下而言,如今这世上,自然是孤母最大,须尽力奉养,言听计从,为之祈福病倒,也可见其纯孝。”

欧阳戎听完,沉默了会儿,不禁深深看了眼善导大师。

“多谢大师解惑,在下还有事,暂且告辞。”

他抖了抖袖子,后退一步,行了一个大礼。

“明府这是作何,无需客气。”善导大师立即避开。

欧阳戎摇头,坚持行完此礼,他忽然转身,离开大殿。

走出大门之前,有一声感慨留下:

“不愧是大慧高僧。”

……

静夜。

浔阳王府,聚贤园,一座烛火跳动的书房中。

气氛同样寂静。

有数道人影或坐或站,安静不动。

“咯吱”一声,

书房门被推开,一身居家素色襦裙的离裹儿,施施然走了进来,又关上了房门。

最后赶来的她,回头看了看。

欧阳戎、谢令姜。

离闲、离大郎、韦眉。

五人已经到齐,此刻皆目光投向了她。

感受到古怪气氛,离裹儿目光从欧阳戎身上忽略般掠过,垂目端手,轻问众人:

“我来晚了?”

欧阳戎摇摇头:“没有,小殿下坐吧。”

离裹儿依旧没看回应她的某人,径自走去,在谢令姜身旁坐下。

欧阳戎收回目光。

晚上与善导大师秘密聊完天后,欧阳戎悄悄随甄淑媛与小师妹的马车,返回了槐叶巷宅邸。

深夜里,他与留府过夜的小师妹,一起赶回了浔阳王府。

今夜特殊,有重要之事。

他环视一圈,轻声道:“人齐了,提前开始吧。”

还没等欧阳戎先讲善导大师之事,离闲已经率先开口:

“檀郎,今日下午,郭遇又来了。”

欧阳戎脑海里顿时冒出某张山羊胡的瘦脸,点头问:“相王府那边怎么说?”

离闲语气严肃:

“郭遇代替相王府,带来了朝堂与宫中的重要消息,母后要修建一座颂德天枢与四座佛像……”

他复述了一段欧阳戎早已得知的消息。

韦眉皱眉:“怎么好端端的,修这玩意儿?”

离闲叹气:“八弟说,眼下卫氏已经解决完营州之乱,开始腾出精力祸害朝堂了。

“此次建造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就是魏王、梁王趁着元正期间万国来朝的盛景,号召外邦的使臣们一起歌功颂德,献上的所谓国策。

“说是要为大周开国皇帝记功,在天枢柱上,刻满万国使节与大周臣民们献上的颂德之词……母后龙颜大悦,八弟与长乐不好当众反对此事。”

谢令姜俏脸有些不爽神色:

“子女不方便说,那朝臣们呢,事关社稷,岂能独身,难道没人陈明利弊,反对此事吗?”

“反对倒是有人反对,可都被母后压下了,元正假期这段时间,连政事堂内的反对声音也被母后一一扫平,眼看难以阻止了。

“八弟与诸公们也觉得风向不对,母后的态度有些强硬,都不敢说话了。”

顿了顿,离闲脸色紧张道:

“母后要建造的这四座佛像,乃是她最为喜爱的四座佛宗的大佛,其中也包括新近青睐的莲花净土宗,

“所以四方佛像中,会有一座东林大佛,很大概率落坐咱们浔阳城,由江州官府负责督造。”

“不是可能,是已经确定,建造东林大佛的圣旨就在路上,不日抵达。”

一直沉默寡言的欧阳戎开口打断。

离闲等人微愣。

见他们投来一道道目光,欧阳戎轻声说:“善导大师已经与我说了。”

离大郎忍不住问:“檀郎,祖母这次态度为何如此强硬?”

欧阳戎看了眼他,点点头:

“陛下自然不是单单建造中枢与佛像这么简单。”

叹默片刻,他将善导大师今夜在殿中透露之事,悉数说出。

离闲、离大郎等人全程听的心惊胆颤。

“还有这种事情……母后突然询问此事作何?”

离闲不禁起身徘徊,脸上神色担忧。

欧阳戎淡淡道:“陛下的心意难道还不明显吗?”

韦眉皱眉:“檀郎这是何意?”

欧阳戎平静面色,语不惊人死不休:

“卫氏双王与上阳宫望气士左右不了陛下的决策,正相反,他们蜂拥行事,一定是近距离洞晓了陛下的一些心意,得到了明确信号

,于是顺应某颗潜藏的圣心,肆意发挥,从混乱中摄利。

“混乱是上升的阶梯。”

他竖起一根食指:

“对卫氏双王、宫人近臣们而言,稳固的秩序,只对朝中保离派有利。

“因为文官群体天然保守,可也最会利用规则,缓缓壮大。

“而咱们的陛下,既警惕卫氏与宫人望气士这两条恶犬反噬,又厌恶朝中文官群体的抱团联合。

“所谓的帝王术不过就是在平衡这座天平。

“而眼下,很显然,天平已经倾向了某一方,陛下需要松一松绑紧的狗链了。”

欧阳戎慢条斯理道。

一番逻辑清晰、轻描淡写的谈吐,令谢令姜、离闲、离大郎等人侧目,或蹙眉,或缓缓点头,似是都在咀嚼回味。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离裹儿也忍不住破例,瞅了一眼欧阳戎,下方有玉手攥袖。

离闲努力消化了会儿,朝弱冠谋士投去敬佩的目光,寻思道:

“所以檀郎的意思是,此次建造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乃母后的意志,卫氏与上阳宫望气士们的唆使,不过是个借口,为母后背锅罢了?”

欧阳戎点头。

离大郎神色不解:“可这又与陛下找善导大师,询问阿父当初祈福细节之事,有何联系?”

欧阳戎看了眼忐忑不安的离闲,嘴中轻吐四字:

“黜乾颂周。”

众人愕然。

离闲身子不受控制的颤栗起来,上一次听见有人向他强调这四字,还是在母后刚刚废帝上位、任用酷吏女官之时。

欧阳戎语气淡然:“伯父是心怀曾经的大乾,还是忠心现在的大周?”

离闲有些结结巴巴回答:“本王皆可接受。”

“必须择一。”

离闲畏缩。

欧阳戎温馨提醒:“伯父是想做大乾的废帝,还是大周的皇嗣?”

离闲垂头丧气:“本王知道怎么做了……”

欧阳戎轻轻颔首,看向窗外的寂静夜色:

“又一轮的站队表忠开始了,这下又要热闹了。”

离闲:“檀郎,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欧阳戎神色平静说:“伯父做好准备吧,圣旨马上就到。”

“督造东林大佛,不是江州大堂吗,也与本王有关?”

“伯父当真以为,陛下是新爱莲宗,因善导大师一人之言,才落下一座东林大佛在浔阳城?”

“难道是……”

欧阳戎点头,轻笑:

“伯父最是跑不掉,不仅要参与,还要表现的格外卖力,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伯父必须带头上书,表态支持。

“因为……这是成为大周法统皇嗣的必经之路,必须要有一份投名状。”

“本王乃离姓,会不会被天下人非议?”

欧阳戎认真点了下头:“离姓非议,没事,下次上书,像相王那样,让陛下赐姓卫姓,卫姓就不会非议了。”

说完,他轻笑了下,又道:“跑不掉的,接旨吧。”

离大郎忽然开口:“除了浔阳王府的利弊,对于此事,檀郎的态度呢?”

欧阳戎摇头不语。

走出房门,大步离开,头不回道:“我的态度重要吗,我们的态度重要吗?好一个一人之心啊。”

就在谢令姜、离闲等人一脸担忧的目送欧阳戎、反复咀嚼他话语之际。

离裹儿转过头,默默注视欧阳戎的背影。

她突然心生一股奇特的舒感,不该有的舒感。

“原来你也有无奈不爽的时候……”梅花妆小公主北望呢喃:“这就是祖母吗……令天下男儿皆低头,他也要便乖。”

她芳心遽然冒出一个古怪念头:

“祖母上九天揽月也不难吧……”

翌日。

一道洛阳圣旨,八百里加急,一骑绝尘冲入浔阳城,掠过江州大堂,径自抵达浔阳王府门口。

浔阳王府正门打开,离闲一袭崭新莽服走出,当街恭迎。

在欧阳戎、王冷然等江州官吏的陪同见证下,黄衣使者尖声报旨。

两条。

第一,封浔阳王为江南督造使,领头监督东林大佛在浔阳江畔的建造。

江州刺史、江州长史分别作为左右督造使,辅助造佛。

第二,为防影响百姓民生,女皇陛下特意捐赠脂粉钱两万贯,三令五申不许伤民。

头顶阳光刺眼,离闲闭眼,低头接旨。

黄衣使者轻笑尖嗓恭喜了句,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不止江州接到造佛圣旨。

还有扬州、太原等三座天下重要州府,相许收到造佛圣旨。

而四方佛像,有三座坐落富饶南方,仅有一座坐落北方太原府。

而拥有两京、最是富饶且歌舞升平的关内,却连一座都无。

议论方起,一道圣旨自神都发出,广告天下:

大周颂德中枢开始动工,将聚集天下之铜修建。

除造像州府外,天下诸州长官,皆承担募集一份“颂德铜”的义务,作为秋末政绩课考的重要标准。

一石惊起千层浪,士林清议沸腾。

一时间,来自天下十道、各个州县的奏折,雪花般涌往京城。

其中包括某位弱冠长史的奏疏。

.

“陛下有一日,曾在宫中夜召老衲,询问老衲,大周国运如何延绵不绝,万世永昌。”

欧阳戎轻轻问:“那大师是如何回答的。”

“陛下可曾咨询过你什么古怪之事?”

“陛下大都是殿问老衲禅宗的佛理,古怪之事……咦。”他似是想起什么,若有若思道:“好像是问过一些稍怪的事情。”

“比如?”

而他是儒生,自然不行。

可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善导大师两条细长的白眉微微抬起,忍不住多瞧了两眼面前缄默的年轻人:

他尝试道:“可能是卫氏两位王爷的主意?那些练气士也唆使了?”

欧阳戎眼皮都没抬,轻轻摇头,安静了会儿,他问:

“老衲此趟洛阳之行,略有所得,愿代表东林寺,全部捐出造佛,为明府分担一丝压力。”

欧阳戎忽然抬头:

“两日圣旨就要到了,明府还是想想,如何妥当应对,尽量少伤百姓。”

老僧语气有些愧疚,再度佛唱一声,规劝道:

欧阳戎纹丝不动,陇袖垂目。

释门中人遇见此事,可以佛叹一声阿弥陀佛。

“建造四方佛像与颂德天枢之事,老衲在洛阳宫中时,那位陛下就已明确敲定。

“陛下的圣人心思,明府又不是不知道,更何况圣旨已经发出,天下各地已经陆续动员起来,开弓再难有回头箭了。

“明府若要怪,还是怪老衲吧,偏偏在陛下垂询东林大佛落地何处之时,提议了江州浔阳城……

孤殿。

一座年久失修的泥塑大佛前桌上,有一粒屹立在蜡芯上的烛火,摇摇晃晃。

晃动的烛焰令大殿内一老迈一年轻、两道岿然不动的身影,也左摇右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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