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数象相无
“所以如果你有一天想要认识这个世界，第一步就需要能够认识我们自己的意识，只有当我们能完全认识我们自己的意识，我们才有了完全认识这个世界的可能，这是一个必要的前提条件。”
“当你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时，你就不得不承认一个情况，我们迄今为止所认识到的我们坚信不疑的一切‘真相’，其实都是片面的、虚假的东西，那些认识...有可能全部都是错的，纵使是你亲眼所见的也是如此，你看到的东西，只是一些表层幻象。”
安迪听得云里雾里，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努力的想要接上话。
“如果我的脑袋左右摆动，我会觉得你也在随着我的运动发生运动...但我知道这实际上只是我在动，如果我只是摆动眼睛，那么你和我都会保持不动，只是我在扫视你..大概是这样。”
“这就对了。”
克拉克博士嘴巴图像显现的屏幕一侧，一个摄像头转动了两下。
“这就能证明，你最为依赖的感知器官，你的眼睛，也不过是两个有机物构成的摄像设备，你看到的影像投射在你的视网膜上，但你的意识却不是直接去认识这个影像，你的意识只是从这影像里摘取信息构筑一个模型，并且通过你不间断的摄像来不间断的更新这个模型的细节，因此，你得以通过视觉这种仅仅能够传递给你二维图像的粗糙感官去以三维的形式认识这个世界。”
“你以为你在看这个世界...实际上，你只是在看你大脑里构建的一个模型世界，这个虚假世界的构建依赖于你的感官，是对外部真实世界的一个简陋且片面的临摹，你的意识为了使这个世界的版本永不过时，在你清醒的时候一刻不停的更新它，你以为你是自由的活动于这个世界的么？不...我们每个人都只是一个不自知的，被关在我们自己脑子里的囚徒。”
安迪听着听着，在懵懂之中只觉得五雷轰顶，从没有人曾与他说起过这样的具有对个人世界观产生巨大颠覆性的话语，他下意识的捏了捏鼻梁，试图反驳克拉克博士的言论。
“不能这么说吧？哪怕是真的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壁，只要我们还在对这个世界进行持续的了解并且实时的更新信息，那么...那么说到底我们在认识外界的真实世界还是通过认识自己脑子里的虚假世界拐着弯的认识外界的真实世界，这二者并无明显的区别。”
“没有明显区别...”
克拉克博士重复着，然后加以严厉的批判。
“谬论...二者区别巨大，与真实世界相比，假的就是假的，就像是终端机里的系统程序存在大量的错误一样，我们在脑中构筑的这个虚假世界一样漏洞百出、故障频频。”
“超出可视光谱的光线我们看不到，超出可听声域的声波我们听不到，但它们难道是不存在的么？当然不，它们确实存在，只是我们必须借助一些超越我们感知器官的东西来帮助我们发觉到它们的存在才可以进行后续的观测，并最终认识它们，这也就是一切旧世界科学仪器被发明出来并被不断使用的意义。”
“在那个我们永远都无法看见的真实世界里，射电波、微波..还有辐射，它们到处都是。”
安迪想要跟上克拉克博士的话，但他总觉得自己在被带着思考毫无意义的话题。
“可即便那所谓的真实世界比我们脑子里的那个更加异彩纷呈，我们能做到的不过也就是这种程度罢了，至少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存在一致性，我们都能看到我们面前的任意一个东西并且这个东西的形象在我们的脑子里是高度相似的。”
“高度相似？”
克拉克博士再度发出讽刺的反问。
“你怎么知道我和你眼中的世界是高度相似的呢？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当你动起来的时候，你不会觉得是你自己在动，而是外部世界在动，确实，对于蹲在脑中牢房里的你而言，动的不过是那个虚假世界，你自己从未动过，只是你的认识能让你理解并且矫正了你犯下的错误，实际上不是外部世界在动，而是你在动。”
“这认识来自于什么呢？共识虚假，我们拼凑出来了它，这个我称之为共识虚假的东西，这是我们这些可怜的囚徒们费尽心思绕开大部分迷惑屏障总结出来的。”
“这就是科学研究的基础和成果，共识虚假，或者你可以叫它客观物质世界，每一个人对世界的认知都存在各不相同的细微区别，如果把这些区别集中在一起，由于积少成多，最终导致的扭曲和因此产生的错误将会是极其严重的，为了避免这一情况并最大程度的屏蔽这种个体区别对共识虚假的扭曲来使其进一步逼近真实，旧世界的人们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量化，我们用数字来测量、记录一切，用一种不变的标准来固定这易变的影子，尽一切努力尝试在虚假里寻找真实。”
“物理学，用数学语言来描述世界万物基本构成和交互规律的学说，迄今为止人类用它构筑了一座最高的巴别塔...它避开了可能导致错误的人类固有弱项，人类原有的对世界的认知路线是从内而外的，而在物理学那里，这种认识是从外向内的，二者路线的不同导致了二者的割裂，此时拓展人类认识最困难的点从取得共识虚假变成了将共识虚假转写到我们真正在看着的那个虚假世界之中，换句话说，究竟要如何完全理解我们得到的共识虚假，将我们的虚假世界更新的更加接近完美，甚至...更进一步。”
安迪努力睁了睁眼睛驱散困意和那种无聊感。
“即便如此....这怎么解释世界的构成是数学？”
克拉克博士的嘴唇掀了掀，好像对于他来说有趣的部分才刚刚开始。
“所有科学家在追寻的结论如果统合起来就是物理学中的那个被无数人追寻的‘终极’，能解释一切存在的超统一方程式，万事万物自有其内部规律，正是我们得以存在和能够认识的基础，但万事万物为什么自有规律？规律是混沌的反面，如果世界有规律，那么世界的起点肯定源于某种不可言说存在设定好的一个‘大计’，既然如此，它肯定存在一个‘终极’，一个能解答一切的解。”
“它是对真实世界的完美描述，不多一毫、不损一分，只要得到它，我们就能脱困...”
安迪注视着显示屏上的那张嘴，他连克拉克博士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现在却在和克拉克博士讨论如何知道一切，这事情实在是荒谬透顶，但考虑到麻疹在一旁虎视眈眈，又不能直说。
“抱歉，克拉克博士，我实在是理解不了你想说的，你能不能用一些...浅显易懂的词来简略的总结一下呢？”
克拉克博士摇摇头，语气很是坚定。
“不！你在向着虚假妥协，这个世界不但能被数学描述，而且根据其本质的32种体现，它的本质就是数学！所以除了数学公式以外的一切词汇描述全部都是不必要的、甚至是有毒有害的东西，你一旦试图用这些东西，它们就会一步步彻底的占据你的身心，让你被虚假彻底蒙蔽。”
“当你抬头看向天空，那个明亮的光源，你只会想起太阳这个毫无意义的词汇，但那个东西的真实称呼是：由万有引力束缚的包含10的57次方个原子且其中部分原子正在进行核聚变的一堆物质。”
“两个上夸克和一个下夸克组成质子，两个下夸克和一个上夸克组成中子，不同数量的质子和中子组合成的稳定状态团子...就成了原子核，它们一共有257个品种，为了方便在虚假世界更新它们，我们不得不称呼它们为氢原子、氧原子、氦原子...你明白么？这些称呼，不过是人类方便更新自己虚假世界所使用的标签，它们服务于虚假，所以也是虚假。”
“而真实呢？真实是数学，数学公式本身存在于自然，人类不是发明了它们，而是发现了它们，所以数学公式对世界的体现最为真实，越是抽象，越是真实，越是简单，越是高级。”
“在微观世界里，原子不存在任何性质，比如颜色、味道...我们看到的实际上不是这些物质，而是这些物质彼此互动时发生的关系在脑中虚假世界构筑出来的映射。”
“你该怎么形容你自己，你只是由10的29次方粒子组成的一堆物质，在四维时空里，你是一个管道，只是这个管道的内部结构极度复杂，你全身的粒子一刻不停的运动并且彼此发生复杂的纠缠，你的自我意识从其中诞生，你是什么？你靠什么感知时间？”
“模式，一个模式，模式之中的一种叫记忆。”
“旧世界的人们用计算机模拟一切，比如天气，虽然并不总是准确，但也并不总是错误，这也就意味着世界存在被完美预测的可能，而既然这种可能存在，那个真实的世界是否只是一次更高维度下的模拟？我们的认知是一种幻想，不存在时间，不存在空间，我们就像是被录入终端机的一盘全息卡带里收录的几个游戏角色，其中有无数个不同的我们在某种模式的主导下整齐的排列，但全部的我们早就已经被其包含，而模拟启动的那一刻，我们的幻想就开始让我们存在一种错觉。”
“那错觉就是，真实的我们，是存在的。”
安迪抽搐着嘴角，感觉听懂了一部分，又好像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听懂，越是思考越是觉得这是疯子的言论，既然克拉克博士说越简单越高级，那么此刻他对待克拉克博士那些话的方式不妨高级一下，就当没听过他说起这些乱七八糟的。
“我知道了，那么克拉克博士，我能问你一些问题么？”
“你过于相信你的眼睛，我们来做个实验，你现在看着我，先是左右摆动头部，再是不动头部仅仅让你的眼球左右摆动，你觉得你眼前看到的情景有何区别？你感觉在这两种情况下你和我谁在动？”
安迪不明所以的照做了。
安迪下意识的想象了一下，当然什么都想象不出来，变成盲人意味着永远陷入一个黑暗的世界，这对于从来没有失明过的人来说只意味着一种恐怖，这种恐怖甚至轻易的压制住了继续想象的欲望，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面对这种恐怖时只会是本能的退避三舍。
“我想..即便有不同，也是因为他缺乏认识的能力，要是他重新获得了自己缺失的这种能力，他们脑中对世界的认识也就会变得与常人无异。”
克拉克博士微微点头，却发出一阵轻笑。
“你知道么？我曾毕业于一所SA的着名大学，那座大学在遥远的东海岸，某处盛产龙虾的地方，在那里我结识了很多很多的能人，他们的脑子一个比一个神奇，与他们相比我就是一个有样学样的机器，而非是一个具有真正创造能力的人类，当我在理解前人留下的结论时，他们已经站在前人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想法和思考了，那时候我受困于我的能力，没有办法做到和他们一样的程度，但最近我觉得我总算是接近了他们的境界。”
“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我们的世界是由什么构成的？”
安迪皱起眉头，这算是什么问题？那些艰深的科学或者哲学定义自己没读过几本书自然是一无所知，克拉克博士作为一个战前就是能当上军事基地首席科学家的人，大战后百余年时间里究竟又钻研了些什么以及取得了什么成果是难以想象的，成为了尸鬼的他没有了肉体状态的限制，而且整个保留地都在绕着他转，完全可以说是他想怎样就怎样，在这种情况下，他却躲在深入地下的层级3隐匿于黑暗中足足50年，他在做什么呢？
“额...您说的很有道理，但我现在看周围看的很清楚..要是能把灯打开就看得更清楚了，如果我不得不接受我看到的全都是幻觉这件事，我也就没有了任何可以相信的东西，那样我岂不是就变成了一个疯子？”
“疯子？你要怎么定义疯子？你真的知道疯子脑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么？一个眼睛从出生开始就看不见的盲人，他靠别人的言语和自己的触摸认识这个世界，你能想象到他脑中的世界与你脑中的世界有多大不同么？”
之后就是克拉克博士单方面的讲座了，安迪完全插不上话，或者说作为一个连听懂这些话都困难的俗人，他已经中途开始犯困。
“我们是依靠感知器官传达给我们意识的感觉来认识这个世界的，视觉神经传递给我们影像、听觉神经传递给我们声音、痛觉神经传递给我们痛楚，我们拥有理解这些感觉的能力，也就是说，我们拥有意识，因为我们拥有意识，所以我们能认识这个世界，即便是隔着一些东西，有限的认识这个世界。”
抛开那些不说，眼前这个问题他还是要回答的，麻疹对于克拉克博士忽略安迪的提问毫无所动，但安迪才思索了片刻没有出声，麻疹就已经用严厉的目光看着他，像是在无声的指责他为什么没有及时做出回答，真是双重标准啊....
“我想，可能是物质吧。”
克拉克博士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堆怪话以后现在又沉默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与上一次那个言辞流利谈吐清晰的他相比，这一次的他变得十分怪异，而原因安迪并不清楚。
他此刻就像是一个调错了频率的对讲机，听不到别人的呼叫，只是一个劲的说着自己想说的话，完全不在乎自己说出口的东西一片破碎、难以理解、甚至是匪夷所思。
这已经是安迪能找到的最正规的答案了，备选的答案还有“东西”“玩意”“空气、水、土壤以及其他各种说不上来的能看见或者看不见的”，他好歹是个NcR人，要是正经的没文化废土人，听到这个问题只会报以粗鲁的嘲笑和卑鄙的唾骂，他们会回答克拉克博士世界是由某个书呆子大脑里的幻想构成的，就像问出这种愚蠢问题的人那般的愚蠢家伙，虽然这种回答很爽快，但想必麻疹一定会让这么回答他父亲的混球付出代价。
克拉克博士露出并不感到意外的微妙神情。
“不...其实构成这个世界的是数学。”
昏暗的保留地圣殿层级3里的一个房间，安迪正再次与这里的领导者克拉克博士对话，只是到目前为止双方好像都在各说各的。
“您现在能回答我的问题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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