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归

刚收拾完，房间里风扇和空调都没开，他身上出了一点汗，懒洋洋地向后靠过去，说：“没有，师姐你没事吧？”

梁静惢说：“没什么大事，就是再过八个月，你就可以当舅舅了。”

背部堪堪挨到沙发，程均又弹起来坐直了问：“真的？那个……那个……”

陆鸿明问：“不是说快要结项了吗？怎么还跑那么远？”

程均说：“去年这个时间他们采的标本做出来的数据不太对，重做一遍比较放心。”

陆鸿明“嗯”了一声，电话两头就沉默下来。同一个姿势坐久了腿有些麻，程均调整了一下，陆鸿明大概听到了被子摩擦的声音，轻咳了一声，声音还是很低，说：“早点休息吧，明天出去注意安全。”

程均说：“你也早点休息。”

陆鸿明又嗯，程均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窗口，赶紧下意识地叫住陆鸿明：“哎哎别挂！”

那边好像轻轻笑了一声，说：“还有什么事？”

叫完以后，程均有些后悔，支吾了几声，才硬着头皮问：“你现在住在学校还是外面？”

陆鸿明说：“在学校。”

一不做二不休，程均索性就问个清楚：“是专家楼吗？”

陆鸿明说：“是。”

程均说：“我没事儿了，早点睡吧。”

陆鸿明说：“好。”然后他在挂断之前补了一句：“住在1102，你出差回来以后，有时间可以上来坐坐。”

程均没有说“好”的时间，电话就被挂断了。

他握着手机的手垂下来放到膝盖上，目光呆呆地看着屏幕暗下去，又坐了很久，才重新躺好开始睡觉。

他没能很快睡着。

程均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刚刚那通电话里的陆鸿明，总给他一种很不高兴的感觉，让他紧张。

房间里一直很热，双层窗户关着，让最初的热变成几乎要抑制人呼吸的闷。带着高温的空气从鼻腔涌入机体，好在他已经习惯，翻个身放弃一样地想：“成年人总会有些不高兴的事吧，他又不给我说，我也管不了。”

程均就这样出差去了，在陆鸿明回来之后的第四天。

他觉得挺不可思议，陆鸿明走了六年，无论主观上愿不愿意，程均不能否认，他曾经想象过无数次再与陆鸿明重逢时的场景。

可那其中没有一种是像这样平淡的，若无其事的，他的生活，也还是按照应有的轨迹过下去。

像森林深处一汪静了许多年的湖水，盼了很久，才把当年从这片林子里出去的旅人盼了回来。但那旅人只是静悄悄地走到湖边看了几眼，并没伸手试试湖水的温度。

于是湖水依然像之前的许多年一样地静着，连丝波纹也没起。

程均坐在靠窗的位置，他从玻璃上看自己忽隐忽现的倒影，把眼下因几乎彻夜未眠而起的青色忽略掉，在心里编了这么一个没头没尾的童话故事。

他向来没什么文艺细胞，能有这么点天马行空的想法，就算很不错了。

这次出差确实顺利，梁静惢给他带的人都得用，加上没有下雨，不阻碍上山，行程就按程均计划的那样，在第四天傍晚画上了句号。

晚上吃过饭以后，一队人没有急着回去休息。小镇充满古味，他们顺带着散饭，就在街上闲逛，边走边讨论第二天怎么回市里。

汽车是一大早有一趟，火车却有很多班次。这几天他们都累坏了，程均低头看列车时刻表，几个人却不敢说想多睡一会儿的话，最后是程均说：“坐十二点半的火车吧，明天上午谁想买什么东西，或者还想逛逛也有时间。”

他这样说，两个女生才低声欢呼起来，说：“谢谢师兄，师兄太好了。”

程均定好票之后就随手把手机放进背包的侧兜里，几个人又在街上逛了好一会儿，等回了房间，才发现手机不见了。

跟程均一个屋的男生说要报警，程均摆了摆手，坐在床上靠着床头，很疲惫地揉着眉心说：“算了，白折腾。”

徐林站在地上，很担心的样子：“那师兄你有没有把论文什么的放在手机里？”

程均说：“没有。这个手机很多年了，电池耐用，出差才特地换的，平时不用。”

徐林这才松了口气，脸上有了些笑意，说：“那就好，要是旧手机的话也就没多可惜，当您破财免灾了。”

程均听了以后对这话有些不明白似得，很久没说话，徐林都有些不自在了，他才起身往洗手间走，说：“不早了，洗洗睡吧。”

徐林赶紧答应：“诶！”

他们住的是民宿，隔音很不好，加上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所以这几天程均都没怎么睡。

夜里他缩在被窝里闭着眼睛养精神，琢磨最近怎么老是丢东西，一件又一件，好像都在逼着他说再见。

然后又有一些从前的事情乱七八糟地从记忆深处浮上来，他在此起彼伏的碎片中努力寻找陆鸿明买了手机送给他的那个下午，不知道温度是冷是热，只记得陆鸿明脸上很大的笑容，和眼里飞扬的亮光。

再见？程均在半梦半醒间才敢恶向胆边生，不服输地想，我永远都不说这两个字。

第五章

六个人没一个能早些起来出去逛的，通通在十一点二十几分才爬起来，疯狗一样地往火车站赶。

兵荒马乱地上了火车，坐在座位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静了一瞬，几个人面面相觑，又突然大笑起来。

从这边回市里的火车前一段一直在钻隧道，手机都没有信号，他们索性拿出扑克牌来打。程均不玩，好在他懂得自觉让位，和一个还需要补眠的女生坐到另一边去，所以没讨人嫌。

女生趴在桌子上睡觉，他就拿出小本子记账。

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程均在不经意间往外看，就见高架下面是一片映着天空和两岸青山的清澈湖水。他想起来时路上，自己那一点关于湖水的胡思乱想，正发着愣，对面的女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学着他往窗外看，一边还问他：“师兄，你在笑什么？”

程均才发现自己的笑容有些过分的大了，他没急着收，反而心情颇好地对她说：“我看见一只水鸟捉鱼，反而沾了水，掉进水里去了。”

他跟开玩笑是两个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东西，就是这句荒诞的话，那女生也像是信了。她急切地扒着窗户往外看，可惜火车走得太快，早就离开了那片水域。

<li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009900;"><hr size="1"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么么哒

那边好一会儿都没声音，程均察觉出不对来，要看看是谁，陆鸿明有些低沉的声音才传了过来：“五点半的火车去哪？”

程均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把脸说：“带队出差。”他顿了一下，带着困意的嗓音控制不住的沙哑，听起来就不那么客气，像是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示弱。他缓了缓才接着说：“顺利的话，估计五天能完。”

梁静惢说这也没有办法，但好在喝的不多，只能以后多注意了。

这通电话持续了很长时间，挂断以后，程均已经躺在了床上。罕见的睡意来袭，他侧过身把头埋进又大又软的枕头里，就准备睡了，手机屏幕却很快又在枕侧亮了起来。

程均反手把手机摸过来放在耳边，脸还埋在枕头里，非常困顿地说：“明天早上五点半的火车，你是不是不想让我睡觉了？”

程均就退出来，单肩背着背包往外走。

他先去前两天吃饭的酒店，酒店在学校附近，通常学校开论坛，请外教，那些老师就被安排到这里，所以管理都对学校的老师很熟。

程均把顾蔚抬出来，就立刻见到了那天负责打扫他们吃饭那一片和顾蔚房间的两个清洁员。可惜两个人都说没有见过一件白大褂，也没有一支黑色的钢笔。

梁静惢哈哈笑了几声，然后用无可奈何的语气对他说：“这种事也有骗人的吗？”

程均一只手握着手机，从额上滴下一滴汗来。他起身走到窗边，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移到“专家楼”那三个亮着灯的红字上，依然语无伦次：“那以后不能跟卓清那边的人出去吃饭了，什么时候还去医院？嗯……你不是前两天才应酬过？”

程均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带队出过差，大都是研二和研三的去，实在忙不过来，就梁静惢上。

以前上山用的包和衣服都在衣柜深处，程均费了些力气才把它们拿出来整理好放在门口。回来坐在沙发上给梁静惢打电话。那边很快就接了，梁静惢说：“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他道过谢之后出了酒店，一路上都迷迷瞪瞪的。

这两天他不急着来找，或许心里已经认定这件东西是丢了的，只不过不想那么早面对。

他提前两个小时离开实验室，走之前去陆鸿明办公室说了一声：“陆老师，我有事，今天先走了。”

陆鸿明抬头看他，金丝眼镜滑到鼻梁中间，所以不得不微微仰着头，应该是在思考中被程均打断了，他少见地怔忡着，说：“嗯……好。”

这会儿确确实实找不到了，程均心里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一点属于失物者的惋惜。

——好像其实不大记得它具体的样子，经理让他描述，他只能说出是黑色的，一支派克钢笔，笔帽上有一道从头到尾的长长的划痕。

这个时间尤其晒，他走得又实在是慢，等终于挪回了家，脸上和后颈的一大片皮肤都成了一种看上去都会发痛的红。

程均趁空闲时间溜达去走廊另一边上卫生间，他走得很慢，经过其中一间实验室的时候，里面传出陆鸿明的声音。

于是他就站在那，仰着头好像在观察挂在那一块的达尔文肖像。

不知道谁开了走廊尽头的窗户没有关上，头已经探到窗口的桑树在风的驱使下发出“沙沙沙”的声音。程均看看大胡子的达尔文，又看看那颗很大的桑树，第一次觉得今年夏天，可能会比较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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