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第三层 蛹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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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惊讶地点了点头:“对,你是小蝶!你都变得我不认识了。”

小蝶总算回到了自己家,疲惫地在沙发上躺下:“爸爸,我变难看了吗?”

“不不不!”爸爸连连摇头,“小蝶,你变漂亮了!老天啊,真是女大十八变,一个礼拜不见就完全变样了。刚才我开门的时候,还以为来了陌生人呢,心想这么好看的女孩,干嘛敲我的门啊。”

6月16日夜晚22点40分

“耶!”

庄秋水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千里之外的盖尔森基兴傲赴沙尔克体育场上,梅西为阿根廷队进了一个漂亮的球。比分令人瞠目结舌:阿根廷6:0塞黑。

这也是本周他唯一开心的瞬间。身为阿根廷球迷的庄秋水,坚信只有潘帕斯人才配得上世界杯冠军。

赢球的兴奋很快过去,他又想到了尚小蝶,还有那永远的禁区——蝴蝶公墓。

心里像压了块砖头,特别是当他掉进“幽灵小溪”,又目睹河里捞上来的死人骨头——孟冰雨——去过“蝴蝶公墓”的下场!

如果他不会游泳呢?如果双脚被水草缠住了呢?恐惧地扑到镜子前,发觉自己这些天也变了,比过去更消瘦,显然是最近饭量大减又整夜失眠的结果。

镜子里嘴唇有些发紫,据说那是死人的特征——

妈妈回来了。

作为医院的护士长,经常这样早出晚归。余芬芳看到儿子的脸色不对,人也瘦了许多,急忙拉着儿子的手问:“在学校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他从不想让父母为他担心。

“我知道你有心事!那个叫尚小蝶的女孩,后来怎么样了?”

“她没事了,第二天就退烧了。”

余芬芳已隐隐猜出儿子是因为小蝶的事情:“那女孩长得一点都不好看,她根本就不配你,我劝你趁早死了心!”

“妈妈,你完全误会了,而且,她现在也变了很多——”

他不敢说小蝶变漂亮了,怕引起妈妈更多的反感。

“不行,我不同意你和她交往!就算真是个美女,我也绝不允许!因为那女孩身上,有一股邪恶的东西——”余芬芳狠狠地说道,忽然眼前有些恍惚,一些碎片从脑子里呼啸而过,“非常非常邪恶,而且极不干净!不能靠近她,绝对不能靠近她!”

这段话让庄秋水听得目瞪口呆:“妈妈,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会说这种话?小蝶到底犯了什么罪孽?”

余芬芳喘了口气:“很多事我都想彻底忘掉。但是,她让我想起了一段往事——”

脑子里的碎片飞得更快,不停发出尖利的叫声,如锯齿碾过记忆的身体,回到那雷电交加的雨夜。不,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雨点,而是一滴滴暗红色的血,浑浊而粘绸……

1986年。

那年夏天,余芬芳的脸上还没有皱纹,庄秋水也才刚刚开始学说话。

现在,让我们称她为少妇余芬芳,在医院妇产科做助产士。两年前刚生完儿子,在休完漫长的产假和哺乳假后,她精神焕发地回到工作岗位上。

在即将分娩的几个孕妇里,有一个特别引人注目,余芬芳至今还记得那名字——祝蝶。

待产的孕妇大多体形臃肿,无论原本多么花容月貌,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但祝蝶仍然保持着美丽的面容,虽然体形已是标准的足月孕妇,可那张脸几乎能用完美来形容。她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白皙的肤色近乎于半透明,头发还微微有些波浪,嘴唇竟还有些性感,很像当时流行的几个电影明星。就算挺着个大肚子走出去,依旧会吸引不少人的眼球。余芬芳见到祝蝶的时候,心里就隐隐有些不安,或许是因为她太漂亮,引起了同为女人的嫉妒心?或者担心这么美丽的事物,就像古老精美的越窑瓷器,很容易就会被打碎呢?

祝蝶的老公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长得像电影《牧马人》里的朱时茂,据说还是在银行工作的,让周围的人很是羡慕。那个男人待她非常好,但她的性格却有些古怪,在医院里很少说话——其他孕妇们都觉得她架子大,自以为是美女就瞧不起别人。但余芬芳细心观察,觉得祝蝶并不是故意摆架子,那眼神常常流露出忧伤和恐惧。虽然,怀孕期的女人分娩之前,必然会产生紧张情绪,甚至会染上怀孕抑郁症,然而,余芬芳觉得祝蝶的恐惧并非因为怀孕本身,而是别的一些原因,但祝蝶从不肯把心事说出来。

祝蝶在医院里住了7天,最重要的日子终于来临了。那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医生决定为她接生。助产士余芬芳也做好了准备,心里却忐忑不安,早晨眼皮就一直在跳,再加上这吓人的天气——传说每逢这种雨夜,这家医院的太平间就会闹鬼。

余芬芳亲手把祝蝶推进产室,已经当妈妈的余芬芳很了解祝蝶的心情,在她耳边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当时还未普及胎儿性别的预检,祝蝶夫妇也没去做过这类的检查。余芬芳问她希望生男生女?祝蝶毫不犹豫地回答生女,好像她早已经确知似的。余芬芳又问她对女儿有什么期望,祝蝶摇了摇头说:活下来就可以了。余芬芳还没见到过这么悲观的孕妇,只能继续安慰鼓励着她。

终于开始分娩了。

起初还算很顺利,无论是预产期的时间,还是白天的许多反应,都预兆着这将是一个顺产。羊水很快破裂,伴随着产妇的阵痛,胎儿向母体外的世界前进。余芬芳不停地指导着祝蝶,怎么运用呼吸,怎么减轻自己的疼痛,又怎么把胎儿顺产出来。

正当分娩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外面突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余芬芳也被吓得一哆嗦。

就在同一个瞬间,祝蝶开始大出血!

暗红色的血如黏液般流出,迅速把整张床单都浸湿了。医生手忙脚乱地指挥止血,余芬芳也被吓住了,那些暗红色的血带着一股腥臭味,气味几乎飘到外面的走廊里。在场所有的护士医生都感到恶心,就连消毒口罩都挡不住——难以想象竟是从一个美丽如花的女子体内流出的。

身体里流出了那么多血,祝蝶的面色变得异常苍白,嘴唇也成了死人般的青紫色。她全身都在痉挛,呼吸急促而困难,看起来像要窒息。余芬芳手上全是鲜血,她只能换一副手套,紧紧抓着祝蝶的肩膀,对她耳语道:“你要坚持住,医生会处理好一切的,你一定能挺过去的!”

然而,祝蝶自己都闻到了那股血腥味,她能感觉到浑浊的血浆正从体内流出,也能听到医生近乎疯狂地大声指挥。她的眼睛始终盯着天花板,眼眶里似乎有热泪盈盈。余芬芳刹那也被感动了,她低头俯身抱着祝蝶的脖子,先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我要死了。”

祝蝶轻轻地吐出气声,但余芬芳大声说:“不,你不会死的!”

接下来,她仍在说着鼓励的话,但自己都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又有个护士惨叫了一声,重重地晕倒在地。余芬芳回到医生旁边,她也惊呆了——在从产妇体内流出的那些血浆里,竟还有一堆半透明的小颗粒。这些颗粒就如鱼子般大小,一出来就被血液染红了。

余芬芳低头凑近了看,有几个颗粒爆裂了开来,爬出米虫般大的虫子——怪不得那个护士会晕倒。余芬芳的心脏也快裂开来了,她从没见过产妇会生出一堆虫卵!

没错,那一堆颗粒就是虫卵,虫子们正从卵中爬出来。然后快活地在血里游泳,吸收它们生命中第一口营养。

医生也被吓呆了,手中的器械掉到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奇迹般的一幕。

余芬芳再回头看看祝蝶,却发现她双眼睁大着不动了。虽然呼吸还在,但瞳孔已经放大没有任何反应。含在祝蝶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溢出,两行热泪沿着脸颊滑落,打湿了余芬芳颤抖的手指。

祝蝶死了。

第一次——余芬芳第一次亲眼目睹产妇死在分娩台上,她捧着祝蝶的头,波浪般的长发从指间流过。

再回头看看产妇的肚子,依然涨得大大的,肚脐附近的皮肤还在抖动着。

是胎儿!是胎儿还在动!

余芬芳立即冲到医生旁边,用力摇了摇他的肩膀:“快一点,把胎儿接生出来!”

妈妈死了,但胎儿还活着,只能剖开妈妈的肚子,把胎儿活生生地抢救出来。医生终于清醒过来,和余芬芳一同把死去的祝蝶抬上担架床。他们浑身是血地冲出产室,飞奔过狭窄的走廊,在外面焦急等候的丈夫吓傻了,他以为妻子还活着,伏在担架边和妻子的尸体说话。

余芬芳知道自己正和死神赛跑,她边跑边看着祝蝶的肚皮,那个生命正拼命地挣扎,随时都会被窒息在死亡的母体中。

几十米冲刺后,他们跑进一间空闲的手术室,把死去的母亲放到手术台上,余芬芳帮医生打开无影灯,医生拿出了手术工具消毒——死人是不需要麻醉,便切开了祝蝶的肚皮。

他做过的剖宫产手术已经有上百个,但对死人实施剖宫还属空前绝后。小心翼翼打开母腹,终于看到了那可怜的孩子——就像个虫蛹蜷缩着,两只小手不停向上捣着,浑身覆盖着暗红色的粘绸鲜血。

医生颤抖着将孩子捧出来,这“血海”中的婴儿浑身发出红光,小小的躯体还不如个猫崽子。已经有其他护士赶了过来,端来热水和育婴箱等器物。余芬芳亲手剪断了脐带,擦干净孩子身上的血污,终于看清这是个女孩——祝蝶的预言没有错。

余芬芳的眼泪又掉下来了,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永远失去了母亲。

更可怜的是,这孩子长得像个怪胎!

她给孩子秤了秤体重,居然只有1.9公斤=三斤八两——只有早产儿才会这么小,必须送进育婴箱才能保命,但这孩子是足月生出来的啊。

这又瘦又小的孩子闭着眼睛,五官都扭曲到了一起,真是难看得够可以了。虽然新生儿大多肤色发红布满斑点,但这孩子的皮肤特别难看,说不清像哪一个人种。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简直就是个外星人。特别是胸口靠近肩膀的位置,有一大块明显的胎记,估计长大了会更厉害。

至此,余芬芳几乎可以下定论了:美丽的祝蝶生了一个小丑八怪女儿!

护士们看到这个小孩,没有一个不被吓得半死的,即便是接生了半辈子的老助产士,看到这小孩也直摇头说:“前世造孽啊,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东西来的!”

精疲力竭的医生走出手术室,迎面就被祝蝶的老公抓住了。医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又死活不让家属进去。他们在外面的走廊里扭打了起来,医生也疯似地发泄出来,两个男人很快打得头破血流。

此刻,在寂静的手术室里,只剩下余芬芳一个活人。她回头看了看手术台,祝蝶依然孤独地横卧着,肚子被剖开一个大口,里面露出了各种器官,还有浑浊发臭的血浆……

明亮的柔和无影灯下,祝蝶的脸庞依然美丽,天使般的鼻子和嘴唇,只是安静地永远不再说话。她的皮肤毫无血色,似乎浑身所有的血液,都贡献给了产床和手术台。

她在死后成为了母亲。

雷雨之夜。

余芬芳怔怔地看着祝蝶,看着她漂亮的脸蛋,残破的身体——突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这是她最后一次做助产士。

虽然已过去了20年,但这幕恐怖的场景,余芬芳仍然记忆犹新。当年刚学走路的儿子,如今已长成了帅小伙,聆听着母亲对往事的回忆。

庄秋水听完已目瞪口呆了,许久才发出声音:“这是……真的吗?”

“当然,每一个细节都是真的,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余芬芳捂着胸口,唤醒痛苦的记忆令人筋疲力尽,“自从那次接生后,我主动要求调离妇产科,宁愿回到基层做普通护士,再也不干助产士了。那位医生也离开我们医院,没过几年就急病死了。至于那个孩子,一开始我们都以为她活不了,在育婴箱里几次差点死掉。不过算这孩子命大,最后竟活下来了,这大概也是祝蝶在天之灵对女儿的护佑吧。”

“她后来呢?”

余芬芳摇摇头:“我都离开妇产科了,就更不会关心了。我希望永远都不要再见到她,我觉得她身上带有一股邪气,任何人沾上她都会倒大霉。就像她出生前后发生的那些事,全是超出我们常人想象的。总之,这个孩子的出生,是我一生中遇到过的最恐怖的事。”

“小时候,我常在半夜听到你说梦话,大概就是那件事情吧。”

“至少有10年的时间,我经常梦到那次接生,梦到祝蝶微笑着和我说话,感谢我救了她的女儿。同时,我也梦到了那个孩子,浑身都是污血像个虫蛹。虽然接生只有几个小时,但这恶梦却会纠缠我大半辈子。”

庄秋水终于理解当年妈妈的恶梦了:“这一切和尚小蝶有什么关系?”

“那天晚上在医院,我给那女孩换衣服时,发现她胸口有一块胎记——靠近肩膀的位置,看起来很大,是一种奇怪的图案,颜色又深又暗,非常丑陋。”

“难道说?”

“是的,我不会忘掉那个胎记的!20年来,她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恶梦里,就是她!”

庄秋水的嘴唇变得更紫了:“妈妈,你说尚小蝶就是当年你接生的那个孩子?”

“对!那天晚上,从看到她第一眼起,我就心慌意乱起来,好像很久以前就见过她——那种感觉永远留在心里,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从当年小猫一样的怪胎,变成20岁的大姑娘,我永远记得她的眼睛——她身上带着祝蝶的气味和灵魂!当我看到那个胎记,使我更确信无疑,她就是20年前我亲手接生的那个孩子,是祝蝶死后生下的那个孩子!”

“所以,她叫尚小蝶?”庄秋水自言自语道,“但这不是她的罪过,生下来就没有了妈妈,她已经够可怜了!”

突然,余芬芳抓住儿子的肩膀,射出恐惧的目光:“儿子,你一定要答应我。千万不要跟她来往!我早已经看出来了,你是因为她而心事重重,因为她而瘦了不少。”

“妈妈,我——”

“你哪根神经搭错了?她到底有什么好?长得那么难看,生下来就把她妈克死了。她从小长在残缺的家庭,整个人身上都透着邪气,谁碰上谁就会倒血霉!儿子啊,你脑子拎拎清爽好不好?你会把自己给毁了的!”

子夜0点,她的最后一句话声嘶力竭,几乎要把隔壁的老公吵醒了。

然而,庄秋水还是那副表情,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完了没有?我睡觉了。”

6月17日上午9点10分

尚小蝶梦见了妈妈。

妈妈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柔和的灯光照射着她的脸庞,四周却没有任何阴影。妈妈仍然是照片里那张脸,年轻美丽端庄动人,那双眼睛竟有些异域风情。她来到妈妈的身边,轻轻呼唤着妈妈。而妈妈也微笑地看着她,伸手抚摸女儿的鼻子、嘴唇、眉毛……

突然,鲜血从床底下流出来,洪水般四处蔓延,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了血的气味,甚至把小蝶的脚踝都淹没了。她流着泪扑倒在妈妈身上,吻着妈妈的嘴唇。这时,她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妈妈永远爱你。”

从梦中醒来,睁开被泪水模糊的双眼,看着写字台上妈妈的相片。上午9点多,外面始终都是阴天。小蝶爬起来喝了口水,温水经过喉咙进入身体,稍微好受了一些。但是,这永远都代替不了一样东西——母亲的乳汁。

她从没有吃过一口母乳,生出来只能喝米粥和牛奶。四五岁渐渐懂事时,却还没有妈妈的概念!当看到别的孩子躺在妈妈怀中、别的爸爸与妻子孩子共享天伦时,她却只能在笨拙的爸爸手中,便会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爸爸,此刻爸爸的眼眶已然湿润。直到读小学才明白什么是妈妈,也渐渐知道了妈妈的死因——生她时的难产。小蝶觉得是自己杀死了妈妈,如果没有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妈妈一定还好好的活着吧。

那时她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凶手,你是凶手,杀死妈妈的凶手!”

后来爸爸还谈过几次女朋友,也跟小蝶说想再给她找个妈妈。但她执拗地拒绝那些女人,其中有几个还不错,温柔善良,愿意真心照顾小蝶。可在她心里,任何女人都比不上自己的妈妈——妈妈是独一无二的。

爸爸努力过好几次,最终还是放弃了,继续一个人带着女儿。没有妈妈的童年,就像没有泥土的树,她失去了许多孩子应有的欢乐,失去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尚小蝶曾经很喜欢熊天平的一首歌《火柴天堂》——

“每次点燃火柴微微光芒/看到希望看到梦想/看见天上的妈妈说话/她说你要勇敢你要坚强/不要害怕不要慌张/让你从此不必再流浪/妈妈牵着你的手回家/睡在温暖花开的天堂”

继续,泪流满面。

她看着照片里的妈妈说——

“妈妈,我是你永远的宝贝,是你永恒的春天,我是你化身的蝶,我是小蝶。”

6月17日上午10点40分

庄秋水也醒了。

静静地躺在屋子里,想着昨晚妈妈说的那些话,对20年前往事的回忆,还有最严厉的警告……

从床上跳下来,看着镜子里的脸——苍白削瘦嘴唇发紫,越来越有死人的预兆了?

原来小蝶是他的妈妈亲手接生的,这缘分倒真不浅。再仔细想想最近一周内发生的事,他越来越看不清尚小蝶了,她那张脸似乎在不停变化,被“幽灵小溪”的薄雾掩盖。

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陆双双发来的,请他晚上去酒吧看世界杯。但庄秋水忐忑地回了一条短信,说自己最近比较累,想早点睡觉,晚上就不出来了。发完后有些内疚,他不想伤任何人的心,陆双双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明天又该如何面对她们?

妈妈去医院上班了,爸爸起来和儿子一起早餐。自从几年前工厂倒闭,老爸就提前内退回家,他干了一辈子工人,离开工厂后失落了许多,人也一下子变老了。

爸爸严厉地问:“昨晚你妈回家后很不高兴,你哪里惹她生气了?你妈每天早出晚归工作,拼命挣钱供你读大学,你不要没良心哦。”

“我知道。”庄秋水低头吃着早餐,突然想到了什么,“爸爸,我想问问你工厂的事情。”

“工厂?那早就不是我的工厂啦,全都拆成了平地,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是问工厂的过去,记得厂子后面有一片禁区,你还说绝对不能进去。”

爸爸迅速吃完了早餐:“是啊,就是那片围墙。现在连厂子都没了,告诉你也没啥关系。其实,那堵墙后面是墓地。1977年,我进厂时就听老师傅们说,那个墓地千万不能进,厂里也明文规定,严禁任何人进入墓地。后来才听说工厂闹鬼,特别是墓地附近的车间,常有半夜值班的说遇到了鬼。60年代,有两个年轻的工人因为好奇,大着胆子进了墓地,结果再也没出来过,厂长只能在中午太阳最旺的时候,亲自带领20个壮汉进入墓地——在一栋旧房子的门洞前,发现了那两个工人的尸体。”

“你害怕吗?”

爸爸苦笑了一下,回忆工厂里的岁月,是他如今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年轻时,我也没感到过什么可怕,就是觉得夏天厂里的虫子特别多,经常随便走几步,就会踩死一只虫子,有时会钻到我的裤脚管里——直到10多年前的一天晚上,我真的见到了鬼。”

“什么?”最后一句话让庄秋水睁大了眼睛,“你见到鬼了?”

“对!那还是你读小学时,我偶尔会在厂里值夜班,防范有人进来偷原材料。那年冬天非常冷,半夜下起大雪,实在冷得睡不着,就爬起来烧煤炉取暖。忽然,我看到值班室外掠过一个黑影,若在平时一定是看不到的,但那夜全都覆盖上了白雪,一个黑影经过特别显眼。我心想下着大雪的半夜,就算是贼也该歇息了——”

“难道是鬼?”庄秋水脱口而出了。

“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拿了一根防身的铁棍,轻轻走出值班室。外面冻得要命,我一边走一边跳,用手电寻找雪地上的脚印。毕竟是在南方,地上的雪很容易就溶化了,如果是鬼的话,自然也不可能有脚印。我快步向前走去,用手电扫视前头,雪夜里能看出去很远。绕过两个车间,手电终于照到了那个黑影。我飞奔着跑过去,不管是人是鬼都要看看。没想到那影子竟转到了围墙边,从一扇小门里进去了。”

“就是那个禁区?”

爸爸点了点头:“对,我亲眼看到那鬼影走进墓地,当时犹豫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子跟了进去。虽然是厂里严禁进入的地方,但我想我在保卫国家财产,万一什么东西被偷了呢?今晚由我值班,丢了东西是要负责任的,说不定还会怀疑我监守自盗,那就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了。要再说见到了鬼,就真成骗人的鬼话。”

此刻,就像在听一个惊悚小说一般,庄秋水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后来呢?”

“后来,我就跟着那个黑影。它也不快点跑掉,始终与我保持10米的距离。半夜里白雪覆盖的墓地,果然一片凄惨,我只能盯紧前面的家伙,一直跟到那栋老房子前,当中有个深深的门洞。墓地已经是禁区了,厂里胆子最大胆的人,也不过是站在墓地门口远看这房子。听解放前进厂的老师傅说,这墓地后面的房子,当年曾是个白俄医院。”

他焦急地催促着爸爸:“那黑影怎么了?”

“就在那个门洞口,突然回过头来!我吓得倒在雪地上,只看到一张鬼似的面孔,两个眼球发出绿色的光,一只枯骨似的手伸出来——果然是鬼啊,我爬起来向回跑去,一口气跑出墓地,回到了值班室。我整晚都没睡,端着铁棍守了一夜。第二天清点仓库,还好一样都没有少。从此,就算扣奖金我也不半夜值班了。”

庄秋水也长出一口气:“爸爸,这个工厂在解放前就有了吧?”

“嗯,我们厂创建于40年代,属于旧上海一个民族资本家,老板姓黎,黎明的黎,当时叫‘黎记机器厂’。50年代搞了公私合营,老板全家移居香港了。”

庄秋水想起来了——在工厂后面的“蝴蝶公墓”里,墓碑上刻的俄文是“伊莲娜•LEE”,那个“LEE”就是坟墓主人的夫姓,也就是姓黎的中国商人。

他已得出推理:白俄医生卡申夫死后,医院连同俄国人墓地都荒废了。富商黎家买下医院和墓地,还有周围的大片土地,在外面盖起了‘黎记机器厂’。同时,黎家又把俄国媳妇伊莲娜葬在医院里,并把墓地和医院都划为禁区,不准厂里的工人擅自进入。

老爸完全陷入回忆自言自语:“5年前,我们工厂被拆除前夕,当年的老板——黎家的后代还来厂里看过,是个五、六十岁的香港老头。他也知道那片禁区,在保镳的陪同下进了墓地,听说还当场大哭了一场。”

“香港老头走进那老房子了吗?”

“没有,他在门洞前站了很久,但最后还是离开了。”

庄秋水也随爸爸长叹了一声:“大哭一场?是啊,每个人到那都需要大哭一场!”

但老爸并不知道,那墓地禁区里的旧医院,正是传说中的“蝴蝶公墓”。或许这么多年来,厂里所有的工人都不知道,“蝴蝶公墓”就在自己身边。

很多时候,费尽心机寻找了一辈子的东西,往往原本就是唾手可得的。

那么,伊莲娜呢?

6月17日晚上20点10分

吃好晚饭,尚小蝶小心地站到体重秤上,却发现指针只弹到46就不动了。

46公斤——92斤?

不可能!上周末在家里秤体重,还有52公斤呢。一定是指针没归零吧,她跳下体重秤,重新校正了一下指针。

好,现在指针归零,应该最准确了。她又秤了一次体重,指针依然停在46公斤上。

92斤,确定无疑!

小蝶静静地看着指针,随着她的颤抖而晃动,但始终徘徊在46上下,不动时正正好好46。

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走下体重秤,指针准确回到零位。她捂着嘴巴发不出声音,不知该高兴还是害怕——短短一周之内,就从52公斤降到46公斤,足足减掉了12斤肉。这要吃多少片减肥药、跳多少次减肥操才能办到啊!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蛋瘦了不少,脖子也细了,还有头发——下午去了美容店,剪了个日韩风格的发型,发梢俏皮地卷在颈部,有点像《浪漫满屋》里的宋慧乔。

小蝶摸摸乌黑的发梢,戴上头套去洗澡。在浴室仔细看自己身体,似乎每一寸肌肤都有变化,更白更细腻更有弹性,水流下光泽照人,应了那句“吹弹可破”的古语,就连每根手指都纤细如葱玉。

变化最大的是胸前胎记,原本丑陋的形状分成了两瓣,颜色也更红更亮了,夹杂着蓝色与金色,就像两片彩色的扇子。按理说胎记是终身不变的,怎么会变得那么快呢?就像人体彩绘。她用力搓了搓胸前,试试颜色会不会被擦掉,当然徒劳无功。

这胎记让她越来越害怕——本来难看的形状和颜色早就习惯了,但突然变成了这副样子,彩色的皮肤里隐隐有什么肮脏的东西,仿佛随时会生出一个怪物来,抑或恶兆?

换上睡衣回到房间,今晚正好有东方卫视的“加油!好男儿”,小蝶安静地坐下来看比赛。看完电视走到窗前,隔过玻璃看对面的楼房。在20米外的对面3楼,有个窗户几乎正对着她,却死气沉沉没有半点亮光。

几年前,那扇窗户每晚都亮着,她也几乎每晚都会眺望对面——总有个英俊的少年坐在窗前,或是埋头写作业,或是坐在电脑台前上网,或是在夏夜仰望天上的星星。

尚小蝶知道他的名字,从初中到高中,他们都在同一所中学,但他比她高两个年级。每天清晨她都会在门口多等几分钟,直到他匆忙地从家里出来。然后他们就背着书包,一前一后走在小区里,但总保持大约10米的距离。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从不上前和他说话。甚至每当他回过头来时,她还会躲到一边。

他们坐同一班公车上学放学,那班公车总是很空,一般都能坐到位子。但他们从未坐到一起,总是相隔两三个乘客,悄悄地看着他。

校园里也常能见到他,她偷偷站在旁边,不知该进还是退。往往等到与他擦肩而过时,才想到要抬头让他看清自己的脸,然而他却早已走远,只把背影留给她。

曾经试过好几次,但就是没勇气和他说话。她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从没男生注意过自己。当同桌经常收到鲜花时,她却连个破纸条都没收到过。至于那个男生,身边一定有很多女孩围着,也许从没意识到她的存在吧。

尽管,她就在他的身边,她就在他的对面——却从不在他的眼里。

尚小蝶从书包里拿出笛子,这也是妈妈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在初三和高一那两年,几乎每个夏天的晚上,她都会躲在这道窗帘后面,悄悄吹起这支古老的乐器。

她有一张邓丽君翻唱古诗词的CD,像《独上西楼》、《胭脂泪》、《一剪梅》、《人面桃花》。她自己记谱用笛子吹出来,气流被笛管压缩,还原成音符飞进空中,传出去很远很远。透过窗帘的缝隙,可以看到对面窗户的男生。他也在窗边倾听,台灯照着他的额头,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笛声连同一个女孩的倾诉,正穿过两栋楼之间的距离,传递到他心底。

然而,他还是不知道她是谁。

高一前夕的暑期,小蝶随学校去了“东方绿舟”。在那萤火虫的夏夜,只因为这个男生,她悄悄跟着他来到草地。在一群少男少女们里,她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最后,他自告奋勇站起来,向大家说起了“蝴蝶公墓”——这也是她第一次听到这4个字。这个故事被一个女生的哭泣打断,大家纷纷离开时,尚小蝶本想要留下的,但犹豫许久还是跟别人走了,只留下他一个人站在星空下。

后来,听说他考入了S大,不久搬家离开了对面那栋楼。或许就因为这个缘故,尚小蝶才在高考第一志愿里填写了S大。

至于他的名字,你是否已猜到?

——庄秋水。

6月18日上午8点50分

这里不是蝴蝶公墓——明亮的天光照遍房间,尚小蝶正躺在自己床上。

仍然保持蜷缩侧卧的姿态,像一只超大号的白色蚕蛹,皮肤上痒痒的,像什么东西出来了。她看了看自己手臂,竟覆盖了一层灰白色,赶紧用力擦一擦,手指上沾了层薄薄的细丝,就像阳光下的尘埃。她才发现几乎每根毛孔,都在分泌白色的东西。有些像脸上的粉刺,但更白更细,像蜘蛛的丝——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词:蜘蛛女!

不,不要!小蝶急忙跑进卫生间,打开莲蓬头又洗了个澡,把身上那些灰白的东西都洗干净了,皮肤毛孔竟如婴儿般红润。

爸爸出来做早餐,小蝶不敢把身体的变化告诉爸爸。忽然,她发现爸爸好像矮了很多,以往只能仰着头和爸爸说话,现在只要微微抬头就行了:“爸爸,你的背是不是弯了?”

“胡说,我直着呢。”爸爸挺直腰板看着女儿,“不,是你长高了!”

赶快拉着小蝶量身高,居然是1米68——半个月前还只有1米60!

长高了8厘米?父女俩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168公分,92斤,标准的美女身材。

情不自禁地摸着双腿关节,想到前几天晚上的彻骨疼痛,或许那就是骨头生长的过程?

爸爸后退几步,终于享受到欣赏女儿美貌的机会,他为这一刻等了20年——

当他刚成为父亲时,正为失去妻子而痛哭,从护士手里接过刚抢救回来的女儿。他以为女儿应该和妈妈一样漂亮,又是个可人的小天使,却没想到竟像怪胎般丑陋。在育婴房所有的婴儿里,他的女儿最难看,其他父母看到她,都纷纷皱起眉头。他甚至怀疑会不会是护士抱错了?他要求医院仔细核查,但医生确定别的孩子可能抱错,但她绝不可能抱错——因为人人都知道这孩子长得非常怪异。

他把女儿抱回家,期望她会慢慢变好,最后像她妈妈那样如花似玉。但他等到女儿会走路时,那胎记反而越来越明显。女儿读小学时又张了一脸雀斑,除了那双眼睛,怎么看都没她妈妈的影子。小蝶进入青春期后,他算彻底死了心,女儿估计一辈子难看了,将来找老公都成了大问题!

此刻,压抑20年的奢望终成现实,难掩心底的兴奋:“小蝶,爸爸好高兴,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真的吗?”尚小蝶摸了摸自己的脸,像妈妈那样?这是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

“当然。”爸爸也伸手轻抚她的脸颊,仿佛在摸一件绝美的艺术品,“过去你只有眼睛像妈妈,但现在无论是脸的轮廓、皮肤、鼻子、嘴唇,还有身材都像她,眼睛也越来越好看了,我好像又看到了你妈妈,看到她在你的身上复活。”

“妈妈在我身上复活?”

她又在心底默念了一遍,20年前就已死去的美丽灵魂,正在她的心底微笑。

小蝶抓住爸爸的手:“告诉我妈妈的过去好吗?到现在为止,除了妈妈的名字和照片外,我对妈妈还一无所知。”

爸爸的嘴唇有些发抖:“你妈妈除了美丽之外,还非常聪明温柔善良,是个完美的妻子和母亲。对不起,多年来我一直没告诉你,你妈妈是个孤儿!所以你没有外公、外婆、舅舅、阿姨。她考上了S大,真有缘分啊,她的女儿也读了同一所大学。你妈妈学生物,毕业后分配进了昆虫研究所。”

终于,她说出了憋在心头好几天的问题:“在认识爸爸你以前,妈妈谈过男朋友吗?”

爸爸的表情明显变了,似乎想要回避:“小蝶,怎么问这种问题?”

“谈过——是不是?”女儿紧盯着他的眼睛,既执着又可怜。

爸爸难以面对她,紧张地起身徘徊几步:“你已经知道了?这是我们家的秘密:你妈妈在认识我前,曾经结过一次婚——但她只是领了结婚证,没有真正结婚。因为在婚礼前一天,那个男人神秘死去了。一年后你妈妈离开昆虫研究所,我才经人介绍认识了她。”

“既然领过结婚证,那男人就等于是她的丈夫了——这么说,妈妈还做过寡妇!”

爸爸苦笑一声:“可以这样说吧,这也是我身边所有人反对我和你妈妈结婚的原因。刚认识时,我不知道她的过去。后来她主动告诉了我,当时我也非常惊讶。但这不是她的错,我非常爱你妈妈。虽然我也几次反复,也曾打算断绝与你妈妈的关系——但我做不到,一天都不能不见到她。一年后我与她结婚,冒着周围所有人的压力,甚至与你爷爷奶奶彻底闹翻。”

“怪不得家里没有你们的结婚照。”

“根本就没举行婚礼,领好结婚证就过日子,不久我们就有了你。你妈妈既温柔又善良,是个难得的好妻子。但她就是不喜欢笑,冷静而沉默,她的眼神总很奇怪,说不清什么味道。但我知道她很坚强,很勇敢,才会赋予你以生命——”

他本想说“因为你的出生就是一个奇迹”,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小蝶还不满足:“妈妈还说过其它事情吗?比如那个神秘死去的男人。”

“不。”爸爸显然不愿意去提妈妈的“前夫”,“她连那个人的名字都没说过,只知道是昆虫研究所的同事,其它的我一概不知。”

尚小蝶还有最后一个酝酿了很久的问题:“妈妈提到过‘蝴蝶公墓’吗?”

爸爸立刻沉默了,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等待半晌后只吐出一个字:

“不。”

6月18日下午16点50分

爸爸将尚小蝶送到公交车站。

他年轻时也是个帅哥,如今却未老先衰。虽然小蝶深爱着从未谋面的妈妈,但生命是爸爸妈妈一同给予的,而担负起妈妈的责任将她抚养大的,是身边这个高大辛苦的男人。爸爸很伟大,可过去她从未想过这一点。她恨爸爸不能带给她完整的家庭,却又讨厌爸爸可能要再娶的女人。爸爸为她牺牲了一切……她第一次感到女儿同样也愧欠着父亲。

公交车来临,爸爸将书包交到女儿手里。

上车前小蝶在他耳边轻声说:

“爸爸我爱你。”

然后她跑上公交车,再回头看车站,车子已经启动,爸爸的身影渐渐远去,如雕塑般站在原地。很可惜,她没能看到爸爸的眼泪。

独自坐在车子的最后一排,她也有了想哭的感觉。这些天身体和心一样难过,除了关节和骨胳的疼痛外,胸口也总是隐隐作痛。不知回到学校后,同学们会怎么看她现在的样子?也会有人认不出来吗?

小蝶索性拿出MP3,戴上耳机安静地听着。耳中传来周杰伦的嗓音——

“繁华如三千东流水/我只取一瓢爱了解/只恋你化身的蝶/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我焚香感动了谁/邀明月让回忆皎洁/爱在月光下完美”

原来是《发如雪》,一直很喜欢方文山的歌词,尤其是刚才这一段。小蝶禁不住哼出了“只恋你化身的蝶”。

反复听着这首歌,直到公交车在S大门口停下。

小蝶背着书包跳下车,正好又看到那个人。她微微停了一下,让所有的迟疑都见鬼去吧:“喂,庄秋水!”

庄秋水回头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又变了?”

“我变了吗?”她摘下耳机,摸了摸自己的脸,发型的改变确实让人焕然一新,但她摇摇头,“我没变!”

“自从去过‘蝴蝶公墓’,每天看到你都是不同的样子。”

他盯着她摘去镜片的迷人双眼,又看着她长高了的阿娜身材,同时耳边响起妈妈的警告——“非常非常邪恶,而且极不干净!不能靠近她,绝对不能靠近她!”为这句话他与妈妈吵过架,但此刻看到尚小蝶,再回想起“蝴蝶公墓”,就像动物掉在陷阱里一般茫然失措。

他只能转移话题:“哦,有件事要告诉你。上午,我查过‘蝴蝶公墓’网站的IP地址了。它的服务器挂在一个大网站底下,地址的申请人叫白霜。”

“居然真是她?”

其实她早已有这种思想准备,可白霜不是早就死了吗?不——前几日凌晨,白霜还出现在她面前。

“‘蝴蝶公墓’网站的创建时间是2005年4月。”

“也就是白霜出事前一个月!可能她在去年4月就去过那里了,但为什么在一个月后,又一次去那个地方,还在半夜拦下孟冰雨他们的车呢?”

“我也感到很奇怪,网站里那么多内容从哪来的?也许白霜也去过档案馆,查到了许多珍贵资料。但一年多来总该有人维护啊?难道她的幽灵还在网络的服务器里?”

“你害怕了?”

庄秋水心底又响起妈妈的警告,还有20年前的故事——那浑身血污长满斑点的小怪胎,正婷婷玉立的站在他面前。

“是的,我害怕,非常害怕,害怕‘蝴蝶公墓’,也害怕你尚小蝶!”

最后一句话让小蝶措手不及,她双脚微微晃了晃说:“对不起。”

然而,庄秋水鼓足勇气看着她的眼睛说:“知道吗?你真的变漂亮了!”

小蝶不敢听这句话,兔子一样转身跑开了。但她的心却仍像乌龟慢慢爬行,并不时回头看看走过的路,和经过的人。

本来爸爸还想好好教训女儿一顿。但看到女儿变化如此之大,也完全没有训她的心思了。他笑着说去超市买些好小菜,晚上父女俩好好吃一顿。

尚小蝶继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后退几步:“你真的漂亮了吗?”

爸爸像是欣赏某个奇迹:“你长高了,脸也瘦了许多!过去你脸上有雀斑和痘痘,现在已经少掉一大半了。对了,眼镜怎么摘掉了?你的眼睛又大又亮,也比过去好看了。”

“真的吗?”

小蝶立即照了照镜子,这几天脸上确实干净了许多。但因为天天都照镜子,所以也没感觉太大的变化。而爸爸隔了一个星期才见到她,自然感到差别很大了。

忽然,衣兜里的金铃子响起来,打断了她的回忆。

上楼梯的步履异常沉重,她知道爸爸今天提前回家,但她又害怕见到爸爸,在家门口停留两分钟,终于按响了门铃。

爸爸打开房门,看了她一眼便问:“你找谁啊?”

“我真的变漂亮了吗?”

其实,尚小蝶完全没感到自己漂亮了。

“我叫什么名字?”

没想到爸爸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她简直要蹶倒过去,立刻说出了爸爸的名字:“爸爸,我只不过摘掉了眼镜,你就不认识我了?”

没想到爸爸会这么说话,难道因为老师打过电话告状,气得不让女儿进门了吗?

“爸爸,是我啊!”

天空已阴沉下来,她回到自家小区后门,这里开着一片夹竹桃林。

又是这些鲜艳的花朵,她深呼吸着绿叶与花蕾间的气息,回到12岁那年——还扎着羊角辫的她,为追逐一只黑色蝴蝶,一头钻进这片夹竹桃林。爸爸早就告诫过她,这些外表美丽的花朵,枝叶里蕴藏着毒液。树叶被她碰断,浑浊的粘液从断枝流出,她这才慌不择路地乱跑,12岁娇小的身躯,在茂密的夹竹桃间穿梭。树丛下是另一个幽暗世界,她像森林中的小鹿逃避猎人追捕……

“你是——”

爸爸仔细盯着小蝶的脸,满眼都是狐疑的目光,忽而点头忽而摇头,足足看了四五分钟。最后,他用充满怀疑的语气问道:“你是小蝶?”

“当然啊,我是你的女儿,我叫尚小蝶!”

6月16日下午16点30分

今天是星期五,学生回家的日子。

尚小蝶收拾好东西,包括笛子和金铃子,还有那缕伊莲娜的头发,独自离开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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