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第三层 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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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唇触及庄秋水的一刹那,她突然恢复了意识,模模糊糊感到一阵温暖,某个男人的气息,正透过嘴唇输送到她的气管里。

一口接一口的热度,庄秋水身体里的空气,渐渐充满了她的肺叶,驱逐那些绿色的脏水,给予第二次生命。

她终于吐出最后一口脏水,主动呼吸了一下。

庄秋水把她从草地上拉起来,而她的四肢还没有力气,便顺势让她倒在自己怀里。他搂着她的双肩,轻声耳语:“你是不是很冷?”

她闭上眼睛,头靠着他的胸口:“是的。”

庄秋水感到了些尴尬,但只能搂得更紧,用自己的体温为她驱寒。

就这样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儿,他问道:“你在水底下看到了什么?”

小蝶睁开眼睛,想起水底黑色的长发,还有那具森严的骨架。

于是,幸福的容颜变成了彻骨的恐惧……

6月13日上午9点20分

幽灵小溪。

这条小河边第一次围了那么多人,有学校的老师和好奇的学生,当然最醒目的是打捞队员。潜水员在河边顶着头盔样的潜水罩,系着根绳子跳进了暗绿色的河水,校方说这条小河居然有10米深,相当于三四层楼的高度。

一个多小时前,庄秋水和尚小蝶掉进了河里。他们发现水底似乎有具枯骨,被水草紧紧缠绕,于是赶快向学校报告了这件事。当老师看到这对浑身绿色的男女时,还以为他们在玩“绿巨人”的COSPLAY SHOW呢。一开始没人相信,但庄秋水说出去年失踪的孟冰雨后,才引起了老师重视。然后,学校打电话请打捞队过来。

同时,庄秋水和尚小蝶分别回宿舍洗澡,好不容易把浑身上下的绿水洗掉,浴室地板都洗成了浅绿色。小蝶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在室友们诧异的目光中跑回了“幽灵小溪”。

小河周围已挤了许多人。同学们都听说“幽灵小溪”要打捞尸体,自然不能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大家看着绿色的水面,不知会捞上来什么东西。

等了十几分钟,正当围观的人群有些不耐烦时,水面上忽然有了动静,一个黑色的头盔冒出来。潜水员艰难地爬上河岸,手里还抱着一具绿色的骷髅——

在场所有人都叫了起来,几个胆小的女生吓得蒙起眼睛,河边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尚小蝶颤栗地看着这具枯骨,下意识地抓住庄秋水的手。他也明显感到了恐惧,同样抓紧小蝶。

那具骨架并不是很大,原本白色的骨头都已变成绿色,骷髅的头骨眼窝深陷,里面盛满了绿色的泥土,黑色的长发挂在水草上,几乎已与头骨分离。

它全身都被茂密的水草缠绕,可以想象在生命的最后瞬间,它曾经在水底拼命地挣扎。也许它会游泳,但双脚被水草紧紧地抓住,就这样活活淹死在了水草中。

尚小蝶只感到恶心,刚才若没有庄秋水救她,恐怕自己也会变成这样子吧?她发现在骷髅的右脚骨上,还套着一只女式鞋子,也被水草牢牢固定住了。

虽然沾满了绿色污泥,但经过水面的洗涤,还是露出了红色的表面,那小巧玲珑的中跟样式,正与河边那只红色女鞋一模一样。

庄秋水颤抖着喊道:“孟冰雨!”

当场又一阵骚动,一个老师走过来问:“你怎么知道她是孟冰雨?”

“鞋子!我认得这只鞋子,原来河边还有她的一只鞋子。”庄秋水盯着那只鞋子,紧紧捏着小蝶的手,“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她一定是在这条河边,失足滑入了‘幽灵小溪’!”

这时打捞队抬起尸骨,准备送到法医那里去鉴定。

“秋水!”

后面人叫他的名字,庄秋水回过头来见到了双双。

双双同时也见到了尚小蝶,她的手正被庄秋水紧紧地握着,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头发好像还没有干透。

庄秋水尴尬地放开小蝶的手,尚小蝶也害羞地低下了头,轻轻躲到了一边去。

陆双双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咬着嘴唇发不出声音,脸色就和“幽灵小溪”一样难看,然后扭头离开。

6月13日下午14点20分

尚小蝶飞快地跑过校园。

上午在“幽灵小溪”发现疑似孟冰雨的尸体,好像自己还没从暗绿色的水底浮起。那死里逃生的瞬间,竟在水底见到了那张欧洲女子的面容——蝴蝶公墓的墓碑上的照片,难道那些传说是真的,没人能走出蝴蝶公墓还活得长久,这只是一次严厉的警告而已,她和庄秋水逃得过初一逃不了十五?

耳边不停响起那女妖般的古老歌声,如那池绿水源源不断地灌入脑中……

两分钟前,她忽然想起还有一场考试。

冲进考场时,卷子已经发下来了,她匆匆找到座位,周围的人都偷偷笑她。但也有人以异样的目光看她,特别是前排的小胖子,就是上次打电话说“我爱你”的那个恶作剧的家伙,不停回头盯着小蝶。双双坐在两排课桌外,也像看到外星人似的盯着她,小蝶愧疚地低下头。

她第一次发觉自己这么引人瞩目。中学时无论男女同学,从没人多看过她几眼。有的老师几年叫不出她名字,甚至高中班主任有时也要想好久,才记得起“尚小蝶”这三个字。常在街上遇到高中同学,对方却视而不见走过,她也只能失望地低下头,再也不敢和别人打招呼。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人,早已融化在稀薄的空气中。

要命!虽然古汉语是她喜欢的课程,但这几天根本没复习,看到题目脑子就一片空白,连最简单的句子都看不懂——高中时她还能熟练背诵这一句。

试卷第三页,在诗词默写里看到“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刹那间,“蝶恋花”这三个字触动了她的某根神经,心底升起一幅画面——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她一口气默写出了整首词,已被冯延巳或欧阳修灵魂附体。

脑中响起3个月前老师在讲台上说的话:“蝶恋花,是唐教坊曲名。本名《鹊踏板》。曼殊词改今名。调名取梁简文帝萧纲诗句:翻阶蛱蝶恋花情。”

又一次看到“蝶”这个字,尚小蝶心底一惊,仿佛自己轻了许多,也在雕栏玉阶前翩翩翻飞……

6月13日晚上19点50分

月黑风高夜。

尚小蝶来到S大有名的图书馆。鉴于这里是《地狱的第19层》中高玄与春雨认识的地方,故而有许多女孩跑到最深一层的书架后,等待那想象中的高玄出现。

好久没来图书馆了,这幢苏联式的老旧建筑,就像二战的堡垒般坚固。偌大的阅览室里,只有几个临时抱佛脚的人,硬着头皮看什么资料。

下午的古汉语考试完全不知所云,只有诗词填充和默写没忘记。多半要开红灯了,若明天考试再不及格,就真的不敢回家了。小蝶拿了厚厚一叠参考书,才看几页就头晕,她把眼镜摘下来,反而能看清楚一点。

昏昏欲睡地看了十几分钟,脑子却还想着绿色骷髅上的红色女鞋。

她翻到一本中文系的系刊,白色封面上打着目录,其中一篇叫——

《〈蝴蝶秘谱〉之研究》 作者 白霜

白霜——“鬼美人”的文章,不会同名同姓吧。发表时间是去年5月,正好是白霜出事之时,文章开头赫然打着“作者白霜,本校古汉语专业硕士生在读,导师某某某”。

没错,就是死于车祸的“鬼美人”白霜!也是她死去的室友白露的姐姐。

尚小蝶打起精神,仔细看起这篇文章。

白霜在开头写道——

《蝴蝶秘谱》,相传始作于战国时代,至东汉成为道家修炼之早期秘笈。最终于“靖康之变”中,随同宋徽宗的宫殿被金人付之一炬。自其诞生之日起,这本千古奇书,便充满了传奇色彩,成为后人猜测与想象的不解之谜。笔者自幼便对《蝴蝶秘谱》之传说万分神往,进入S大学习以来,更有幸博览群书,立志自浩瀚之史料中,寻找《蝴蝶秘谱》之踪迹。经最近几年来之钻研,笔者查阅了数百种绝版古书,又曾远赴湖北、河南、安徽、云南等省区实地考察,终得以破译《蝴蝶秘谱》之谜,解读其千年之密码。文中研究之成果仅笔者一人之见,在此征求各位老师同学指正。

白霜详细阐述了《蝴蝶秘谱》最古老之出处,《列子》、《山海经》、《绝越书》等先秦两汉古籍,都提到过此书,在早期的道教典籍里,也有《蝴蝶秘谱》的记载。读过三国演义的人,都会记得割据汉中、最后投降曹操的张鲁,此人不是一般的军阀,而是政教合一的统治者,曾秘密供奉《蝴蝶秘谱》。因为本书有神奇之力量,能使战死者复生,又能千里之外杀人于无形。当曹操大军逼近汉中之时,也是《蝴蝶秘谱》提醒了张鲁,才促使他投降。这是白霜从一本绝版的宋朝古书里看来的,作者是汉中教徒后代,书中保存着三国时代的巫术咒语。

《蝴蝶秘谱》最吃香的正是魏晋风度时代,彼时道家玄学大盛,文人既服石散又读秘笈。据说阮籍嵇康及竹林七贤均酷爱此书,“云间陆士龙”的陆云还把此书奉为至宝,竟能在文人聚会中叹为观止地全文背诵一字不差。北方大乱后,士大夫纷纷南逃,但还是有人保存了本书。陶渊明就写过一篇关于《蝴蝶秘谱》的文章,可惜早已失传。

唐太宗李世民虽崇信道教,却认定《蝴蝶秘谱》是一部万恶巫书,下令全国烧毁此书。许多珍贵的《蝴蝶秘谱》就此化为灰烬,仅有少数几部孤品,被人冒死深埋于地下。据说李白年轻时游历天下,就曾在一个秘密的地方读过本书,也可能这本书给了少年李白很多灵感,造就了后世一代诗仙。

北宋年间,《蝴蝶秘谱》更加珍贵。最后剩下唯一的孤本,被风流天子宋徽宗高价收藏。这位精通书画的艺术家皇帝,深深迷恋上了本书,却不想落得个国破家亡。《蝴蝶秘谱》也在大火中魂归九天了,至此终成千古之谜,也可算是中国文化的一大损失。

《蝴蝶秘谱》主角是一种蝴蝶,有个奇特雅号——“鬼美人”。这种蝴蝶无比怪异,双翅一边是美人,另一边则是枯骨。东夷百越三苗等民族,都曾把这种蝴蝶奉为神灵,许多神秘传说也与其有关。但在先秦华夏人眼中,“鬼美人”却是极大的恶兆,就像半夜看到猫头鹰,见到“鬼美人”就预兆着死亡。春秋时许多战役前,战败一方的将军都会看见或梦见“鬼美人”,而这位将军也往往阵亡于战场,比如吴越争霸,西施被进献给吴王,有一天在宫中看到“鬼美人”飞过,便通风报信给越王,勾践轻易灭亡了强大的吴国。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争鸣,有些学问家想捕获“鬼美人”为己所用,结果因此枉送了性命。

白霜还查阅了大量外文材料,请人翻译了一些古希腊文与拉丁文,发现古希腊神话中也有“鬼美人”,传说是特洛伊战争中美女海伦的化身,甚至著名的俄狄浦斯恋母杀父传说亦与之有关。中世纪后基督教广泛传播,“鬼美人”被认为是异断邪说而遭禁止。

历史学家认为所谓的“鬼美人”,不过是古人的一种臆想,寄托了人类对于美丽的向往及死亡的恐惧。但在1929年,一个白俄医生在中国发现了“鬼美人”蝴蝶,并得到国际学术界的认可,确认“鬼美人”为一个新物种。可见上古传说并非没有根据,只是后来环境变化,大多数“鬼美人”都已灭绝,只有极少数幸存在一些秘密的山区里。

至于《蝴蝶秘谱》的原始作者?白霜也做了深入细致的研究,结果令人大吃一惊,始作佣者竟然是——庄周!

《蝴蝶秘谱》是庄周生命中的最后一篇著作。他在某个夏日清晨,亲眼目睹了“鬼美人”蝴蝶,便深深迷恋上了,甚至把它作为自己深爱的女子。他如痴如狂地搜集这种蝴蝶的资料和传说,历尽心血完成了天下奇书《蝴蝶秘谱》,直至45岁去世……

尚小蝶看到这已目瞪口呆,白霜不但胆量惊人,而且能从残缺不全的材料中,凭借逻辑推理得出如此惊天动地的结论。

晚上9点钟,图书馆要闭馆了。仓促地把材料放回书架,一路小跑离开阴气沉沉的图书馆。

月亮藏在乌云里,今夜风声猎猎,是否“幽灵小溪”的哀嚎?

6月13日夜晚21点50分

女生寝室。

田巧儿已经睡下了,宋优和曼丽都在背书。刚从图书馆回来的小蝶,翻开教科书只觉得头大,好像文字都变成蝴蝶飞了出来。

她爬到上铺打开电脑,第四次登陆了“蝴蝶公墓”网站。按照以往的步骤,顺利地进入首页,又跳过地图和路牌,进入黑暗的甬道。打开最后的大门,上次就是在这里死机的,但这回却顺利进入了。

耳机里又响起那首歌——脑子微微一惊,她几乎能默念出那些歌词……

随着幽幽的歌声起伏,屏幕渐渐浮现出一张图片,是那种光影分明的黑白照片,不知来自哪个年头?照片里是个欧美女子,淡淡的头发苍白的脸,深邃的眼睛大而明亮,配着一只笔挺的鼻子,嘴角温柔地微微翘起,似乎还有个小酒窝。

真是绝世的西洋美人,当今好莱坞也难觅的俏佳人。

没错,就是她!

尚小蝶的眼球几乎弹出了眼眶——屏幕上的这个西洋女子,正是“蝴蝶公墓”最后那尊墓碑上的照片。

她永远都不会记错这张脸,镶嵌在墓碑上的这张脸,在黑暗的水底见到的这张脸,隐藏在时光迷雾背后的这张脸。

“你是谁?”

小蝶几乎贴着屏幕,或许某个空气中的幽灵会听到。

她又点了一下这张照片,网页变成一段文字,那迷人的歌声依然继续。

文字的排练方式像墓志铭,用粗体字写着——

你听到这首歌了吗?你听清楚歌词了吗?你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吗?

蝴蝶公墓——这首歌叫《蝴蝶公墓》。

而你现在听到的声音,就是由刚刚那个西洋女子所唱——她的名字叫伊莲娜。

唱片介绍——

1935年,总部设在上海的BMP唱片公司,为一名叫伊莲娜的白俄女歌手,灌录了一张名为《蝴蝶公墓》的唱片。其中的主打单曲就是这首《蝴蝶公墓》,词曲作者都已不可考,只有演唱者伊莲娜的名字流传下来。该唱片总共收入了12首歌曲,有5首俄文歌,3首英文歌,3首法文歌,只有1首中文歌——便是主打歌曲《蝴蝶公墓》。虽然伊莲娜出生在俄国,但从10岁起就在上海长大,能够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你若不知道原唱者是谁,一定会以为是中国女子所唱。伊莲娜当时并非有名的歌星,只是参加过歌剧《蝴蝶夫人》的表演,在旅沪外侨中有一定知名度。所以,这张《蝴蝶公墓》唱片仅在外侨中流行,大部分中国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1936年,伊莲娜因难产而死,年仅24岁。

《蝴蝶公墓》唱片亦随之而被人遗忘,唯有这首同名主打歌曲,仍然飘荡在城市边缘的夜空中。

以下为全部歌词——

白:三千年前,你一睡不醒

你在地底潜伏

我在人间等候

你吐丝作茧自缚

我望眼欲穿孤独

你任沧海换了桑田

我任石烂再加海枯

一场梦做了三千年

惟有誓言永远不变

你我相约在蝴蝶公墓

白:在这个冷酷的夜

我走进荒凉废墟

看见墓碑上

刻着一对美丽蝴蝶

刹那间月光掉下眼泪

(副歌——)

打开传说中蝴蝶公墓

今夜灯火无比灿烂

你身着七彩蝶衣

走遍茫茫尘世翩翩飞舞

打开传说中蝴蝶公墓

但愿时间就此凝固

你我用翅膀祝福

走遍前生今世梦魂几度

白:三千年后,你从梦中复活

是,就是这首歌——屏幕上的歌词,配着耳机里传出的歌声,仿佛那70年前的美丽女子,柔情脉脉地坐在尚小蝶身边,低吟浅唱着这首《蝴蝶公墓》。

就当她几乎要在这歌声中沉醉时,耳机里的音乐突然停止,只剩下一个冰凉的女声——

“尚小蝶……尚小蝶……尚小蝶……尚小蝶……”

是谁在呼唤她?

分明是从网页里发出的声音,难道那个唱歌的声音是活的?居然还知道了她的名字?

她来了——

穿着华丽的彩色长袍,双臂伸展大袖轻垂。亚麻色长发整齐地梳在脑后,冰雪般的脸庞,镶嵌着一对半透明的眼球。她鲜艳的裙摆和袖子,竟如蝴蝶双翅般耀眼。

这已不是女生寝室,而是黑暗空旷的舞台,一束强光照射着她和小蝶,四目相对没有言语。轻柔抒缓的歌声竟似蝴蝶的尖叫,穿越巨大空旷的舞台,掀开了剧场屋顶!锐利的阳光从头顶射下,洒在彩蝶翩翩的衣裙上。这才发现她左边的大袖上,绣着一张美人的脸,右边袖上却是可怕的酷髅。阳光直射在衣服上,燃烧起熊熊火焰,整个人都烧成了灰烬……

尚小蝶猛然一哆嗦,回到了寝室的上铺。

她赶紧退出“蝴蝶公墓”网站,拔下耳机躺倒在床铺上。

但那个呼唤还在继续。

6月14日上午8点30分

小蝶醒了。

周三早上,寝室里只有她一个人,才想起9点钟还有一场考试!

糟了——她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冲出寝室匆匆洗漱一番,啃个蛋糕就跑向考场。

幸好没有迟到,但一拿到卷子就头晕了。没答几道题,眼睛又看不清了,几乎一头栽倒在课桌上,只能摘下眼镜,却看到最后的论述题——谈谈你对“庄周梦蝶”的理解?

梦蝶?刹那间她的心又跳了一下,想起昨晚在图书馆看到的文章,眼前立时浮现——秀美的山川间飞过一只奇异的蝴蝶,被无数命题困惑的哲人走出草庐,见到一对美女与骷髅的翅膀——这是一次传奇的邂逅,是人类思想史上最美妙的瞬间。

于是,她不假思索地提笔写道——

著名的“庄周梦蝶”,出自《庄子•齐物篇》。庄周化为蝴蝶,从复杂之人生步入简单之逍遥,乃庄周之大幸;蝴蝶化为庄周,从简单之逍遥步入复杂之人生,乃蝴蝶之悲哀。但据千古奇书《蝴蝶秘谱》记载,庄周并非仅仅梦见蝴蝶,而是在现实中见到了蝴蝶——上古最神秘的“鬼美人”。当庄周见到“鬼美人”的一刹那,他被这天地间的奇迹震撼,通过它领悟到了世界宇宙之真谛。这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描述,就好像在沙漠跋涉数十载,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绿洲清泉。他宁愿自己化身为蝶,变成这只神奇的“鬼美人”,翩翩飞舞于山川草木间,忘却尘世之烦忧,洞彻万物之美妙。于是,庄周先生写下聊聊数语之《蝶梦》,感慨:“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他不知是身为蝴蝶梦庄周,还是身为庄周梦蝴蝶?或许,庄周本该是个“鬼美人”,而不该错生在这充满烦恼的人间。

写完这一大段,尚小蝶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似乎整个人都要飘浮起来,飞出窗外去寻觅田野的山花。

也许最近做梦太累,她居然在教室里睡着了。直到监考老师拍了拍她肩膀,才发觉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她看卷子好像已经涂满了,没开天窗便交了卷。

刚走到外面的走廊,迎面就看到陆双双走过来,她立刻上前打招呼:“双双!”

没想到双双一脸冷漠,一言不发地与她擦肩而过。小蝶尴尬地回过头,这还是双双第一次不理她,真的生她气了?她想起昨天上午,双双看到她和庄秋水拉着手,可是——

小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心情烦躁不安时,短信铃声忽然响了起来。她看到了庄秋水的短信——

现在有时间吗?请到19号楼来一下,我有要事告诉你

6月14日上午10点40分

尚小蝶来到S大的19号楼,许多教授的办公室都在这。庄秋水在楼下等着她,见到她第一眼就有些奇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昨天的事,很抱歉是我把你拖到了水里。”

“啊,我已经不想那件事了。”她低下头嘤嘤地说,“至少我们现在都还平安无事。”

他还是有些紧张,牙齿咬着嘴唇:“是啊,但愿我们都能平安,远离传说中的厄运。”

“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不,我联系好了生物系的宁教授,孟冰雨曾向教授打听过‘蝴蝶公墓’。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宁教授终于答应见我了。”

说着来到4楼的办公室,屋里只有教授一个人,50多岁,又高又瘦,头发差不多全白了,脸色凝重地面对来客。

没等庄秋水开口介绍,宁教授就先说了:“我已经知道了,从小河里捞出了一具尸体。今天法医已经证实,那具尸骨就是孟冰雨。”

庄秋水也像做错事般低下头:“对不起,是我们两个人发现她的。”

“一年来我都希望她没死,只是去了遥远的地方躲起来,进行某个项目的秘密研究——可没想到她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在水底慢慢地腐烂……”宁教授苦笑了一声,看看小蝶说,“小丫头先坐下吧。”

“教授,一年前孟冰雨来请教过‘鬼美人’是吗?”庄秋水又一次提出了疑问。

“我非常器重孟冰雨,便把知道的都告诉了她——‘鬼美人’学名‘卡申夫鬼美人凤蝶’,而卡申夫并非生物学家,充其量只是昆虫爱好者,全名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卡申夫,苏俄十月革命后逃入中国,在上海开了家白俄医院。根据他发表在美国权威生物学刊上的论文,说1929年在云南旅行期间,在一个开满鲜花的神秘山谷中,发现了几只‘鬼美人’蝴蝶。卡申夫将“鬼美人”标本寄到美国,从此轰动了全世界。1935年,他神秘地死去了。”

“教授,你还跟孟冰雨说过其它事吗?”

“其它——我还对她说过一件往事,23年前的往事。”

“请你也告诉我们吧,因为这关系到我们——”

小蝶本想说自己进过“蝴蝶公墓”的,但又怕让教授感到恐惧,看得出教授心肠很软,尤其无法拒绝女孩子的请求,这大概也是孟冰雨找他求助的原因吧。

“23年前,我还在S大昆虫研究所读博士。有个同事比我小几岁,既年轻又聪明,一心想解开‘鬼美人’之谜,他女朋友也在我们所工作,我们3个彼此很熟。没想到有一天,他真的找到了‘鬼美人’,并制作了一个标本。我们将他发现的标本,和‘卡申夫鬼美人凤蝶’的资料做了仔细比对,确认它就是‘鬼美人’!”

“是怎么发现的?”

“他说是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发现的——蝴蝶公墓。”

听到这4个字,尚小蝶的眼皮跳了几下。

庄秋水让自己保持镇定:“教授,他是如何找到蝴蝶公墓的?”

“他不愿告诉任何人,在领导面前也不说实话,胡乱编了个偶然发现的理由。他说进入‘蝴蝶公墓’是有代价的,他不愿其他人再找到那里。我当时很生气,觉得他太自私了,一人独揽研究成果,想永远享有秘密资源。发现‘鬼美人’,至少证实它还没有灭绝,单位提了他职称,还分配了一套新公房,甚至给他公费出国留学的机会。”

“啊,他太幸运了!”

教授长叹了一声:“所里每个人都羡慕甚至嫉妒他——除了他的女朋友,她当然最高兴,有了房子就可以结婚。然而,就在两人举行婚礼前一天晚上,他竟死在了自己屋里——全身皮肤都烂掉了,死状极其惨烈,不忍卒睹。他的死因至今都没查清楚。”

庄秋水终于受不了了,似乎看到了自己浑身腐烂的样子,他转头看着尚小蝶说:“听到了吗?这就是去过‘蝴蝶公墓’的下场!”

小蝶也早给吓傻了,庄秋水是在责备她吗?他不正是为了她才进入“蝴蝶公墓”的吗?庄秋水完全有理由恨她!

宁教授继续说:“还有更奇怪的——‘鬼美人’标本一直放在他实验室的保险箱里,我们后来打开保险箱时,却发现标本已化为一堆灰烬。”

“听起来像符咒!”

“从头到尾都那么不可思议,当我看到他拿出‘鬼美人’标本时,就隐隐觉得他脸上蒙了一层东西。我把这件事告诉孟冰雨,就是为了警告她,让她打消去蝴蝶公墓的念头。”

尚小蝶却想到了另一个人:“他是在结婚前夜死的,那他的未婚妻怎么办呢?”

“当时,他们都领好结婚证了。”教授指了指办公桌的玻璃台板,“这就有他们的照片。”

玻璃台板下压着一张黑白照片,是3个年轻人的合影。左边那人又瘦又高,年纪也稍微长些,一看就知是当年的宁教授;中间是个英俊的青年,梳着当时流行的发型;右边是个年轻女子,长着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美目流连,风姿绰约,颇似80年代的电影明星。

庄秋水怔怔地看着照片上的女子,低声赞叹:“好漂亮啊!”

而小蝶完全傻了,嘴唇抖了半天却说不出话。

“左边那个自然就是我了,当中是刚才故事的主人公,我年轻时最好的朋友。右边那个就是他的女朋友,也是我的同事,她叫祝蝶,祝愿的祝,蝴蝶的蝶。”

“祝蝶?祝英台的蝴蝶?很好听的名字。”

宁教授点了点头:“后来,祝蝶离开了我们研究所,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

忽然,小蝶一把推开庄秋水,冲出了办公室。

她一直跑到大楼底下,胳膊才被庄秋水抓住,他高声喝道:“你要干什么?在教授面前太失礼了吧?”

尚小蝶剧烈地喘息着,表情冷酷怪异,竟让庄秋水感到几丝恐惧。他缓缓放开她的手,发觉这女孩的眼睛里有股邪恶的妖气。

终于,她恍惚地回答:“刚才,照片里的女人——是我的妈妈。”

6月14日晚上20点40分

女生寝室。

曼丽摊着她的笔记本电脑,看“超级女生”分赛区比赛。这台最新款的SONY电脑,是她的老板爸爸从日本带回来的,常拿出来给同学们炫耀。富家女总不乏追求者,除了田巧儿,她也是收到鲜花最多的一个。宋优也在旁边看“超女”视频,今天心情稍微好了些,估计考试又是全班第一。

下午刚听说一个消息,白露生前买过一笔意外伤害保险,她因特殊原因身亡,保险公司已进入理赔程序,据说赔偿金额有几十万元。同学们说白露在老家欠了很多债,这下倒可以把那些债还清了。

小蝶立即想起了“蝴蝶公墓”的哭墙,在墙缝里看到了白露许愿的纸条——

第一:我要见到我姐姐,第二:我想为我和姐姐还清所有的债务

是的,白露当然已经见到了她的姐姐——死了就能在黄泉路上见到姐姐。

现在她和姐姐欠下的债务,也因为保险公司的理赔而可以还清了。

白露的两个愿望都得到了实现。

代价却是自己的生命!

尚小蝶越想越毛骨悚然,不到10点就爬到了铺上。

几十分钟后,下铺传来宋优轻微的声音:“你知道吗?WOW在‘幽灵小溪’里发现了一具死人骨头!”

曼丽以为小蝶已睡着了:“你才知道啊?中午在食堂,几乎人人都在说这件事呢。死者是去年失踪的生物系女生,没想到隔了一年才发现她还泡在水里。嘿,还有更让人害怕的!你晓得吗,那个淹死鬼曾去过‘蝴蝶公墓’!”

宋优吓了一大跳:“真的啊?”

“她的同学们都这么说。对了,据说还有其他人也去过‘蝴蝶公墓’!比如我们寝室的白露——还有一点我搞不懂啊,你知道三年级的庄秋水吗?”

“那个帅哥?”

“对,就是他和WOW一起发现了水底的尸骨。他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田巧儿也暗暗喜欢过他呢。”

“嘘!别让巧儿听到。”宋优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看来WOW真不简单,这两天我发现她变了,和过去很不一样。”

突然,上铺的田巧儿一声惨叫,跳起来打开寝室大灯。原来一群小蟑螂爬到了她脸上!下铺的宋优也尖叫了,她床上也爬出几个蟑螂。寝室里乱作一团,蟑螂们越来越多,奋不顾身地爬到她们身上。

曼丽吓呆了,这些德国小蟑螂近年在国内疯狂繁殖,最近又在寝室里频繁出没。她拿出超市买的杀虫喷雾剂,向宋优和田巧儿身上喷去。两个女生吓得乱叫,只能用手捂着自己脸。喷雾剂确实有效,蟑螂们挣扎几下就不动了。

田巧儿惊魂未定地指着小蝶:“就是你!你不是喜欢养虫子吗?看看你带来的好东西!”

“对不起——”小蝶轻声地说,但又马上摇头,“不,这不关我的事!”

宋优忍无可忍地掀起小蝶的床铺,立即尖叫起来——床铺下竟密密麻麻地聚集着上百只蟑螂!黑色的小东西快速地爬来爬去,一见到灯光便四散开来,顺着床架爬到下铺去了。

下面正好是宋优的床铺,还是曼丽眼明手快,把杀虫剂喷向虫子们,一大群蟑螂又被消灭了,剩下的也不知逃到哪去了。

看着自己床上一大堆蟑螂尸体,宋优恶心得要吐出来了,发疯似地向小蝶大叫:“看到了吗?这些虫子都是从你床铺底下出来的——天哪!我恨死你了,你这个怪物!”

曼丽怕她们情绪失控,赶快问小蝶:“怎么回事啊?你从哪带来的虫子?”

尚小蝶已百口莫辨,她也不知道哪来的虫子。

“都是你引来的虫子,我们寝室里有了你,就永无宁日!”宋优指着小蝶的鼻子说,“还有你的金铃子,快点把它给扔掉。”

“不,扔掉它就等于杀了我!”

宋优爬到上铺去拉小蝶抽屉,小蝶把金铃子死死抱在怀中。宋优抓着她的手:“快给我,我要把它扔出去!”

“不!”尚小蝶已忍无可忍,全身血液冲上脑门,一口气在胸腔憋了许多年,终于如火山爆发了——眼前闪过黑暗中的墓碑,还有那双半透明的眼球。不知谁赐予她的力气,竟一把将宋优推下床铺,结结实实地摔在水泥地板上。

宋优一声惨叫,寝室里鸦雀无声。小蝶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依旧紧紧抱着金铃子,躲在床角轻声抽泣。

田巧儿和曼丽都睁大了眼睛,她们以为宋优摔死了,鲜血正从她的额头流出。

忽然,宋优轻轻叫了一声:“救……命……”

曼丽赶紧扑到她身上,宋优的额头撞破了,还好血流得不多,手臂和膝盖也有擦伤。

“快点送去医院吧。”田巧儿提醒了一声,她和曼丽一起把宋优抬出了寝室。

寝室里只剩下尚小蝶一个人。

她意识到自己闯祸了,担心宋优会不会死掉?万一她真有个三长两短——眼泪叭嗒叭嗒落到床铺上。她重新把床铺摊好,盘腿枯坐了十几分钟,期望明天醒来发现一切都梦。

或者,回到妈妈温暖的腹中。

“妈妈……”

脑中浮起上午看到的那张黑白照片,年轻美丽的妈妈对她柔声说:“小蝶,你好。”

这时,尚小蝶打开笔记本电脑,第五次登陆“蝴蝶公墓”网站。

进入首页,穿过“蝴蝶公墓地图”,她已驾轻就熟,就像来到自家客厅;而“黄泉九路”就是她家的门牌;走入地下室甬道,打开卧室房门;随着伊莲娜的歌声,看到她与1935年的《蝴蝶公墓》唱片介绍。

网页最下端有个老唱片图标,点开竟是一组照片——

不再是风姿绰约的女子了,而是一具冰凉可怖的尸体!

随着图片一点点全部显示开来,小蝶差点又从上铺摔下来,她后背紧紧靠着墙跟,仿佛那些死人要从屏幕里爬出……

天哪,不是一具尸体,而是十几具尸体!有单独一个死者一张照片的,也有几个人躺在一起的,虽然全都是黑白照片,看不出血污的颜色,但那深深浅浅不同的衣服,仍看得出这是残忍的杀戮。

刚刚经历了“宋优流血事件”,又看到这些触目惊心的照片,几乎让小蝶的晚饭都吐出来。她捂着嘴巴,整个胃都在抽痉,宛如已置身于死者们中间。

闭上眼睛喘息一会儿,才把情绪慢慢平稳下来。她又仔细看了看这些照片,总共30张,每一张都可单独点开看大图片,差不多占满了整个屏幕。照片明显很老有些模糊,大概有几十年历史,但有几个死者的脸,却拍得异常清晰,光影分明的黑白照片上,栩栩如生宛如刚刚睡去。

令尚小蝶感到不解的是,照片里竟全是欧洲人的脸!

特别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女,看起来有中外混血的味道,那张脸白净而纯洁,胸口却插着一把手术刀。

难道这是发生在国外的血案?

带着满腹疑惑拉到网页最下面,她点击了一个NEXT的标记,立刻进入了下一层网页。屏幕上又是一排加粗的字——

刚才那组照片是否令你感到不适?如果你是正常人就一定会这样的,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刺激你,只是告诉你一桩曾经轰动上海的血案:

1935年,上海叶卡捷琳娜医院发生了一起惨案。一天清晨人们发现,医院里的18个病人,全都被手术刀残忍地捅死了。而院长卡申夫的尸体也血肉模糊,死得极其惨烈!

这是一桩19条人命的惨案,死者全部系流亡中国的白俄侨民,

本案震惊了当年的全国,警方投入了大力侦破,甚至开出10万大洋的巨额悬赏,但最后仍没有明确结案。

人们最认可的一种可能性是:凶手是一个吸血鬼。

现在你会提出疑问吗?为何要把这组70年前的照片,和这个凶案的介绍放在“蝴蝶公墓”网站里?

因为,本案现场叶卡捷琳娜医院,就是今天“蝴蝶公墓”的所在地。

祝你好运!

6月15日上午8点20分

尚小蝶醒了。

女生寝室的上铺,她一动不动地蜷缩着,膝盖顶着双肘,背弯成了半圆形,就像只硕大无朋的蚕蛹。

冬眠过去了吗?

昨晚如何睡着的?笔记本电脑还捧在怀里,监视器处于节电状态——想起昨晚上了“蝴蝶公墓”网站,看到1935年叶卡捷琳娜医院的血案。往后又发生了什么?小蝶实在想不起来了,她挣扎着改变“蚕蛹”的姿势,关闭了电脑。

对面的田巧儿依然熟睡。小蝶把头探向下铺,曼丽也睡得很香,宋优的床铺却是空的。寝室中间的地板上,隐隐有暗淡的血迹。

小蝶戴上眼镜跑出了寝室。

半小时后来到学生食堂。她刚端着餐盘坐下,陆双双就出现了。可眼睛越来越难受,只好摘下眼镜来确认——

双双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小蝶把餐盘端到她跟前说:“早上好,前天——”

她不想因为一个庄秋水,失去自己唯一的好朋友。然而,一句话在喉咙堵了半天,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又不敢把打伤宋优的事说出来,担心双双也会怕她,认为她是个带着虫子的小怪物。

“你到底要说什么啊?”双双纳闷地问。

小蝶又戴上眼镜,直勾勾地盯着双双,却发现双双长出了两个头——她用力眨了眨眼睛,结果双双长出了三张嘴巴。

陆双双都被她看怕了:“喂,你别这么看我好吗,好像在用眼睛杀死我。”

小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似乎看到了那双半透明的眼睛,那张墓碑上的美丽容颜……她倒在地上,镜片摔得粉碎。

周围的人纷纷围拢过来,双双惊慌失措地扶起小蝶:“怎么了?别吓我啊。对不起啊,我不该因为秋水恨你,我知道你们之间没什么的,全是我自己在瞎猜。”

尚小蝶被送到医务室,校医给她做了检查,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双双感到奇怪,为什么小蝶戴着眼镜就会头晕,脱下眼镜倒什么事都没了?

校医为小蝶检查了视力。结果让人大吃一惊,尚小蝶现在的视力是2.0,完全是最佳的视力水平——整个S大都没几个2.0的学生。

一个视力达到2.0的人,戴一副400度的近视眼镜,不头晕眼花才怪呢!

尚小蝶也觉得奇怪,怎么视力在几天内就好了呢?看着镜子里不戴眼镜的自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眼睛眉毛鼻子都和过去不一样了。

双双苦笑道:“别照了,摘掉眼镜是好事嘛,平时戴惯眼镜的人,突然摘掉眼镜是会判若两人的。”

这时,尚小蝶接到老师打来的电话:“尚小蝶!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10分钟后,小蝶独自来到老师面前。一脸怒容的老师刚要发作,却又惊讶地睁大眼睛,端详许久道:“我都认不出你了!”

小蝶想是摘掉眼镜的缘故吧,她低下头先承认错误:“对不起,昨天晚上——”

“我已经知道了,昨晚宋优被送到了医院,幸好伤势并不严重,但差一点就要缝针了。我说你是哪一根神经搭错了?”

宋优是老师宠爱的高材生,再加上白露的意外死去,老师这些天心情巨不爽,正好对小蝶大发雷霆。她认定是小蝶挑起了事端,甚至怀疑小蝶故意捣鬼,弄了很多蟑螂来吓唬室友。老师说学校可能会处分小蝶,刚和她爸爸通过电话,要好好批评教育。老师的嘴巴机关枪似的滔滔不绝,小蝶只能默默忍受,不为自己做任何辨解。

老师最后对她说:“尚小蝶,我对你很失望!难道你真的没救了?”

6月15日下午14点40分

庄秋水和尚小蝶在一起,他们坐上一辆公交车,赶往市中心的档案馆。

半小时前,庄秋水刚看到小蝶很惊奇,以为她换上了隐形眼镜,小蝶却说自己的视力已经好了。然后,她把昨晚在“蝴蝶公墓”网站里的发现,全都告诉了庄秋水。他立刻找了一个电脑上网,证实了小蝶所说的血案,并且,叶卡捷琳娜医院的死于那次血案中的院长也叫卡申夫。

庄秋水这才想起来,发现“鬼美人”蝴蝶的那个白俄人,不是也叫卡申夫吗?宁教授还说卡申夫后来流亡到上海,开办了一家白俄人的医院,后来神秘地死于1935年,显然就是这个叶卡捷琳娜医院!

这个网站里怎么会有这些内容——“蝴蝶公墓”网站——究竟是谁建立的呢?背后维护的人又是谁?

“我明天就去查这个网站的域名!应该可以找到服务器地址的。”

当然,最让庄秋水感兴趣的还是——

本案现场叶卡捷琳娜医院,就是今天“蝴蝶公墓”的所在地。

如果真的是这样,只要查清楚1935年的那桩凶案,或许就可以发现“蝴蝶公墓”的谜底?

对,既然是死了19个人的血案,当时一定轰动了全上海,在档案馆里必然会留下许多记录——也只有如此才能找到拯救自己的办法。

庄秋水有个表姐在档案馆工作,正好能提供些便利条件。他刚与表姐通了个电话,便带着尚小蝶一起赶去档案馆。

他们已来到档案阅览室。表姐以为小蝶是庄秋水的女朋友,热情地招呼着她。但查档案绝非易事,从浩如烟海的民国刑事档案中,要找到1935年的一场谋杀案,恐怕要两三天的时间。所以,先从当时的新闻报道查起,因为这样离奇恐怖的大案,必然是报上的热点新闻。

果然,他们在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9月的《申报》上,看到了这样一条报道——

“叶卡捷琳娜医院惊天血案,19位白俄侨民命丧黄泉!”

下面就是关于大案的详细报道,居然整整一版好几千字,在此简明扼要地表述:

报案人是一个上海药商,1935年9月19日清晨,他到叶卡捷琳娜医院拜访院长卡申夫,前天已通过电话确定了约会时间。医院外面是俄国墓地,药商走过便感到气氛不对,当他走进医院门洞,闻到了一股血腥之气。在门洞里的“天桥”上,他看到一具尸体悬挂着。药商惊恐万分地跑出去报案,随即大批警察赶到现场。

接下来的发现让人不寒而栗,在医院许多个房间,都发现了被砍死刺死的尸体——清点下来总共19具!有的警察没见过那么多死人,当场就晕了过去。就当大家以为这是“灭院惨案”时,却在厕所里发现了一个幸存者。她是个年轻漂亮的俄国女子,名字叫伊莲娜,是卡申夫院长的养女,在旅沪外侨中颇为有名。伊莲娜浑身是血,却没有受伤,但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和刺激,被发现时已近乎疯癫。

19名死者全是白俄人,基本都是住院病人。死者年龄从18岁到60岁不等,有13名女性,6名男性,包括医院院长卡申夫。后经过法医鉴定,死者都是在子夜到凌晨时遇害,凶器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只有院长卡申夫的伤口除外——他浑身上下都已血肉模糊,看不出是刀伤还是咬伤,死状最为惨烈。

这桩凶案扑朔迷离,警方也一筹莫展。各大报纸也连篇累牍地报道,令社会公众感到恐慌。由于医院地处偏远,外面又是俄国墓地,引发许多带有灵异色彩的传说。甚至有人怀疑凶手就是伊莲娜,也是本案唯一的证人和幸存者。

庄秋水与尚小蝶面面相觑,翻到这份《申报》的第2版,有文章详细介绍伊莲娜——

伊莲娜•阿赫玛托娃,1912年生于俄国圣彼得堡。父亲亚历山大•阿赫玛托夫公爵是俄国世袭贵族,可追溯到1000年前的基辅罗斯时代。伊莲娜的父亲在俄国革命中死去,卡申夫医生冒死救出了她。卡申夫是沙俄军队的高级军医,沙皇亲手给他颁发过勋章。苏俄内战期间,他当过西伯利亚白俄首领高尔察克的私人医生。医生带着伊莲娜流亡到上海,在俄国商会资助下创建了叶卡捷琳娜医院。伊莲娜作为卡申夫的养女,在医生身边成长为如花似玉的女郎。她有唱歌与表演的天赋,加入一家剧团主演《蝴蝶夫人》,一夜成名,成为旅沪侨民心中的明星,万代唱片公司给她灌录了一张唱片《蝴蝶公墓》,亦是其主打单曲名。但掳获其芳心却是个中国人——上海黎氏公司的公子黎逍遥。据说卡申夫不同意这门婚事,不准血统纯正高贵的俄罗斯公爵之女,下嫁给一个中国商人的儿子。但在案发前一个月,伊莲娜还是与黎逍遥订婚了。

其余几份报纸也大同小异,未发现新的线索和突破。直到黄昏闭馆,表姐让他们明天再来查。

庄秋水和尚小蝶离开档案馆,回头看了一眼大门,里面还藏着更多的秘密,也包括“蝴蝶公墓”吗?

6月15日傍晚18点15分

S大校门口已华灯初上,庄秋水和尚小蝶坐在火锅店里。这还是他们头一次共进晚餐,小蝶局促不安地点完菜,犹豫半天才说:“双双怎么没来?”

“我没叫她,我们不是还要谈‘蝴蝶公墓’的事吗?我不想让她知道得更多。“

尚小蝶点点头:“你说得对,不该再让更多人知道了。”

上菜时庄秋水收到一条短信,他看完短信说:“学俄文的同学给我回音了,你上次把在‘蝴蝶公墓’拍的照片转给了我,那些墓碑上的俄文字母……”

“想起来了,墓碑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

庄秋水已经开始吃了:“第一张照片,那个断裂倒地的墓碑,名字可以译为‘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卡申夫’。”

“卡申夫!”尚小蝶几乎脱口而出,“原来他就葬在‘蝴蝶公墓’外边?也对啊,他是叶卡捷琳娜医院的院长,自己也死在那个医院里,当然也埋在那了——最后一张照片呢?真正的‘蝴蝶公墓’墓碑上的照片。”

“那个可以译成‘伊莲娜•LEE’。”

“伊莲娜——”眼前又浮出那梦中见到的女子,亚麻色的头发如丝绸飘舞,正在某个黑暗的地方看着她……

“还记得白天看的档案吗,伊莲娜与一个姓黎的中国人订婚,显然后面那个‘LEE’,就是她夫家的中国姓氏。”

“我还记得她墓碑上的生卒年月,1912到1936……24岁就死了……是不是……红颜薄命?”

“太难回答了,不过每个女人都想做红颜,而每个男人也都想得到红颜。”

“那你说是红颜好,还是素颜好呢?”

庄秋水更不知该如何回答,怔怔看着小蝶的眼睛,心底在说:你越来越像红颜了。

不,不能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毒药!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陆双双打来的电话:“你在哪里啊?我们去外面吃饭吧。”

“哦——现在吗?”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不想被小蝶听到,“不行啊,我正在帮老师做一个课题项目,可能要半夜才结束呢。”

电话那头的双双生气了:“怎么又没空?你不会在骗我吧?”

“没有……骗你……”这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庄秋水自己也很心虚。

“哼,就相信你一次。那等明天晚上吧,今天别搞得太晚,拜拜。”

放下手机吁出一口气,回头只见小蝶死死地看着他,眼里有股说不清的冷酷。

“你干嘛撒谎?”

“我——”

庄秋水张口结舌。

“我不喜欢撒谎的男人!”她憋了半天才说出这句话,但又抱歉说,“对不起。”

他无奈地苦笑一声:“我们每天都在撒谎,一年要撒几百个谎,一辈子要撒……”

“撒——撒旦——你知道吗?当亚当和夏娃还在伊甸园里时,撒旦化作一条蛇来引诱他们,那时候蛇拥有人的身体,拖着长尾巴,还长着一对翅膀在空中飞翔。”

“人的身体?长尾巴?一对翅膀?就像蝴蝶——‘鬼美人’!”

尚小蝶冷静地点头:“‘鬼美人’不是从美女海伦变来的,而是撒旦诱惑人类时的化身。”

“‘鬼美人’就是恶魔撒旦?”

“或许吧……或许‘蝴蝶公墓’就是撒旦家的客厅。”

庄秋水快受不了了:“不!不会的,你别胡思乱想了。”

在郁闷中吃完火锅,晚上8点,他们走出店门。

一起走到S大校门口,眼前出现了一个人,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

“双双——”

小蝶失口叫了出来,庄秋水也尴尬地后退了一步。

陆双双的脸色铁青,目光犀利地能杀死人。她扬起头对庄秋水说:“你在这里帮老师搞课题项目,还要一直搞到半夜吗?”

庄秋水把头扭了过去,他根本无法解释,只能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双双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蝶已不再是过去那个不起眼的女生了,如今的小蝶已经有了足够竞争的资本,从最好的朋友变成最可怕的敌人。

“尚小蝶,我们还是朋友吗?”这是她第一次直呼小蝶的名字。

小蝶听在耳中也觉得非常别扭,她难过地回答:“当然,我永远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

“我可没有像你这样工于心计的朋友,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挖走别人的男朋友。你太厉害了!我过去怎么没看出来呢?算我瞎了眼睛!”

陆双双转身跑了,只留下小蝶孤独地站在路口,再次体会什么叫“无地自容”。

夜色,渐渐将她覆盖。

6月15日夜晚21点40分

孤坐在寝室里,没有人陪伴在她身边。宋优想必是请了病假回家,田巧儿和曼丽也不知去哪儿了。尚小蝶独自盘坐在上铺,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这几天她在看一本电子书,83版《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翁美玲。当年曾红遍港台大陆的女明星,26岁为情所困走完了人生。小蝶看着她的许多照片,不禁掉下了眼泪,特别是一篇翁美玲自己的短文,标题叫《疼我的人》,结尾写道——

人世间,其实有许多东西值得我们努力拚命去追寻,不过在我眼中,我企望盼求的只有一件,就是真挚的爱情,就是一个为我而生,也教我为他而活的伴侣。莫笑我无病*,我真的感到有点儿病,只因至今还未见他出现。

疼我的人儿呀,你在何方?

尚小蝶读到最后,眼眶又有些湿润了,人这一辈子究竟什么才是更重要的?

又想起晚上尴尬的一幕。无法忘记双双的眼神,又意外又失望又愤怒又嫉妒,她知道一个女孩的感觉,但她不知该怎么解释,或者本来就不能解释,就像“蝴蝶公墓”的存在那样。

一年前,尚小蝶踏入S大校门时,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陆双双,第一眼就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似乎早就相识似的。两个刚报到的新生什么都不懂,互相帮忙办完了所有事情。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才知道两人竟然同年同月同日生——这样的巧合是天注定,她们必然要成为最好的朋友。她们有许多共同的爱好,几乎无话不谈,经常并排坐在一块听课,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逛街买衣服。除了在不同的寝室睡觉外,两人简直形影不离,许多人私下传言她们有“拉拉”倾向。

不!她不能因为一个男人,而失去自己最好的朋友。

况且,庄秋水本来就是双双的男朋友。

夺走好朋友的男友,这是一件卑劣而阴险的事。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最心爱的东西,被你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抢走了,你又会怎样?——每个女孩都可以理解这种心情的。

心底反复的拉锯战后,尚小蝶终于做出了选择。

她掏出手机,给庄秋水发了一条短信——

对不起,今天伤害到了双双。以后请你好好地待她,她是个很好的女孩。请不要再来找我了。

其实,她自己的脸也变成了绿色。庄秋水看着这死里逃生的女孩,浑身上下都涂满绿色,也不禁豁然大笑起来。

两人笑了足足3分钟,庆幸自己从死神牙缝里逃生,庆幸躲过了“蝴蝶公墓”给他们安排的一次劫难,庆幸他们能有机会唇齿相依……

她看到庄秋水的脸,同样也湿漉漉的,头发上的水滴到她脸上。只是这张脸已变成了绿色,就像神秘视频中夜视模式的脸。他焦虑地盯着她,随着她眼睛的睁开,露出了一个迷人的笑容。

她知道他吻了她,尽管只是为了救她的性命。

尚小蝶也笑了,一半是因为面对这双眼睛,另一半是因为他绿色的脸实在太滑稽了。

尚小蝶已失去了意识,没感到自己正迅速上升。一只有力而温热的手,正紧紧揽着她的胸口,带着她飞向生命的出口。

终于,她浮出了水面。

重新回到天空下,身体仍在发抖,条件反射地要把脏水呛出来,但喉咙怎么动也没用,脸色白得与死人没有区别。

庄秋水的嘴唇离开了,在她耳边喊道:“你能听到我的话吗?用力深呼吸,深呼吸!”

又一次深呼吸,这次是天地间自然的空气,尽管还带着“幽灵小溪”的气味。在庄秋水的指挥下,她自动呼吸了几十下,总算回过一口气来。

除了父亲以外,平生第一次有男人吻了她的嘴唇。

尚小蝶的初吻!

庄秋水也变成了一个“绿人”,他吃力地把小蝶拖到岸上,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双手用力压着她的胸口,想要把她呛进去的水压出来。当他摸到小蝶胸口的一霎那,忽然有些犹豫和尴尬。但此刻救人性命最要紧,哪管得了那么多。

小蝶的嘴巴终于张开,吐出几大口暗绿色的脏水,但仍昏迷不醒。

又看到了那张美丽的脸庞,还有那奇异的歌声,即将把她带入另一个世界。

突然,一只手抓住小蝶的胳膊,在她落进最后那扇大门前,又把她活生生地拽了出来。

庄秋水摸了摸她的鼻子,还没有呼吸,用力掐着她的人中,依然没用。

只有最后的办法——人工呼吸!

不能再犹豫了,他即刻俯下身来,捏着尚小蝶的鼻子,把嘴唇压到她的口上。

6月13日清晨7点31分

绿色的水,如空气涌入鼻孔。

呛进气管的水让她身体抽搐起来,先是要爆炸的感觉,然后又变成燃烧的烈焰——一边是海水,一边是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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